14 November 2012

布魯斯.雷西體驗之旅 The Bruce Lacey Experience



現年85歲英國藝術家布魯斯.雷西(Bruce Lacey),創作經歷橫跨整個戰後時期,曾用來描述他的頭銜,包括收集狂、電視特效師、喜劇演員、機器人發明家、巫師、嬉皮,但更多時候被直接稱為怪人(eccentric)。他曾是英國導演肯.羅素(Ken Russell)紀錄片《保存者》(The Preservation Man)的主角,在「披頭四」電影《救命!》(Help!)中飾演喬治.哈里遜(Gorge Harrison)的園丁。雷西雜食、通俗又跨界得嚴重的創造力,在現代藝術的認識框架裡,多被放進集合、偶發、新達達、機動藝術或現實主義等範疇來理解。1970年代以降,雷西轉向了神祕主義,與英國主流當代藝術舞台近乎絕緣,像是一位只存在於藝術史中的人物。

過去幾年來,雷西重新受到英國藝術界的注意,這次把他從歷史中挖掘出來的不是藝術史家,而是比他小好幾個世代的藝術家戴勒(Jeremy Deller)。戴勒長期關注英國常民文化中的奇人怪譚,對雷西游走藝術/藝能界的生涯一直很感興趣。今年夏天,戴勒與製片家亞伯拉罕(Nicholas Abrahams)以三年時間拍攝的紀錄片《布魯斯.雷西體驗之旅》(The Bruce Lacey Experience)才剛首映,他所合作策劃、與紀錄片同名的雷西回顧展,也在倫敦的坎頓藝術中心(Camden Arts Centre)推出,呈現這位老藝術家超過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


舊時代遺風


雷西的創作與他的收集癖有一定連繫。或許是受到父親拾荒興趣影響,當雷西在21歲進入藝術學校就讀時,已完全是一個收集狂,住處總是堆滿了從街上搜羅來的工業零件、人偶、樂器等拾得物。他尤其偏好英國維多利亞時代(Victorian era, 1837-1901)與戰前愛德華時代(Edwardian era, 1901-1910)的舊貨。這些收藏不僅是雷西早期繪畫中可見的主題,也是日後物體藝術創作的材料。幾年後,雷西進入英國皇家空軍(RAF)受訓為電機士,並因此熟捻於電子機械原理,程度好到曾在臥房組裝出一個轟炸機座艙,這項能力後來完全展現在他的機械動力作品。

1950年代初期,雷西是藝術學院的學生,他那時的創作常涉及死亡、恐怖及歌德題材,論者大多將之歸究於他早年的創傷:1945年1月3日早晨,當時正前往銀行上班的雷西,在途中被一顆不遠處爆炸的納粹飛彈炸傷,死裡逃生的經驗變成他的精神創傷,自此死亡意象在他的早期作品中縈繞。1953年,英國東岸發生水患,大批動物死亡的景象便曾給了雷西靈感,趨使他製作了一系列以動物犧牲為主題的繪畫。

雷西從大學時代開始在BBC的電視節目中負責特效工作,也預告了他接下來朝向表演與影視工業的轉向。他不久後開始迷上諷刺喜劇的形式,最後完成的學位論文《幽默的解剖學》(The Anatomy of Humour)即是一篇喜劇的形上學研究。雷西1956年自藝術學院畢業後,至ITV電視台擔任化妝與場景設計,並暫停了繪畫創作,開始在倫敦「諷刺劇俱樂部」(The Satire Club)固定演出。透過運用維多利亞及愛德華時代的舊貨為舞台道具,雷西慢慢發展出他荒唐、古怪、時空倒錯(anachronistic)的表演風格。他的喜劇反映了早期超現實主義對於現代文明中無用、過氣、無意義物品的喜好 ,也完全體現他吸納20世紀前半英國大眾文化的能力。在二戰期間,早期維多利亞與愛德華時代的風格復興,世紀初音樂廳(music hall)裡的歌舞綜藝再度成為大眾娛樂,年幼時的雷西,常被他十分著迷魔術秀的父親每天帶著出入這些音樂廳看表演;戰後英國常民文化中興起的蒐集嗜好、DIY文化與業餘創作風潮,也在雷西後來的物體藝術之中可以觀察到。

電氣演員


幾年後,雷西找到了他表演生涯中重要的搭檔──爵士樂兼諷刺劇團體「艾伯特雙人組」(The Alberts)以及後來嫁給他的吉爾.史密斯(Jill Smith),一起步入了他喜劇生涯的高峰。1962年,雷西轉戰倫敦的當權派俱樂部(The Establishment Club)推出常態節目《英國垃圾之夜》(An Evening of British Rubbish),並開始以自己創作的機器人搭檔演出。原本的舊時代遺風,如今更加入了早期科幻片的色彩,時空更顯錯亂。這些被雷西稱之為「電氣演員」(electric actors)的機器人,一開始只是純粹舞台道具,直到1963年春天,他看了達達藝術家史維塔茲(Kurt Schwitters)回顧展中的集合藝術,才開始思考將它們視為藝術物件。在他兩個月後舉辦的個展中,雷西一口氣展示了十六具機器人。

雷西在這個時期有著瘋狂科學家的形象。搖滾樂團「費爾波特協定」(Fairport Convention)在1969年甚至創作了一首不無致敬意味的歌曲《雷西先生》(Mr Lacey),副歌歌詞寫著:「沒錯,現在沒人理解你,但或許有一天他們會追上你的腳步。」也有些書寫者將雷西比擬為BBC老牌科幻影集《超時空博士》(Doctor Who)中那位穿越時空旅行的怪博士,這部影集開拍年份,恰在雷西創作機器人的隔年,很多人相信,該影集中反派機器人「Dalek」的原始設計靈感即來自於雷西的電氣演員。



在這些機器人之中,最有名的是1965年製作的《羅莎.布森》(R.O.S.A. B.O.S.O.M.),它的身軀是一個開放的金屬架子,所有的電機裝置與馬達都是外露的,只有頂端一個十分卡通感的紅唇,與兩側的木頭手臂,賦予它些許擬人化的外觀。但雷西很認真地把它當作伙伴,不僅帶著它上街購物,當1967年雷西與吉爾.史密斯結婚時,這位羅莎.布森還充了當他的伴郎。

在圖像傳統上,雷西的機器人則讓人想起德國醫師弗利茲.卡恩(Fritz Kahn)在20世紀初對機械化身體的描繪。 然而,這些最初階的人形機器人(humanoid),由於大多只透過殘缺的人偶零件來擬人 ,並從不吝於展示零組件之間的差異,嫁接創造出一種過剩的繁複感,反倒因此接近了漫畫家魯布.戈德堡(Rube Goldberg)筆下那些身段華麗卻僅僅驅動一個簡單行為的荒唐機器,或雕塑家尚.丁格利(Jean Tinguely)創作的無功能性的自毀機器。雷西在二戰期間的經驗,似乎讓他更看到了科技的毀滅性,這使它的電氣演員總不乏解構與諷刺的意味。



雷西創作機器人的時期,正值機動藝術(kinetic art)發展高峰、電腦藝術(computer art)開始萌芽的階段,雷西的作品於是也變成早期科技藝術的例子。有些藝評家則把雷西貼上新達達或普普藝術的標籤。但雷西並不認同這種說法,對他而言,無論是偶然、反藝術,或是歌頌通俗文化,都不是他真正感興趣的,他所思考的一直是現實主義:「我關注的是圍繞我的世界:戰爭、饑荒與器官移植手術。」 雷西說。那時是1960年代,反戰、性解放與公民權運動正在西方社會蔓延開來,雷西充滿自我解構意味的機器人也隱喻著這種時代氣氛。他創作的電氣演員《花花公子》(The Womaniser),有著大地之母般的軀體卻拼裝了陽剛的雙腿,在撫摸軀體的同時卻會痙攣地踢著正步。當2004年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推出「藝術與1960年代」(Art & the Sixties)大展, 這個雌雄同體、氣質錯亂、享樂與恐怖合一的機器人,被特別獨立出來當成時代註腳。

1969年七月,阿波羅11號登陸月球成功。布魯斯.雷西(Bruce Lacey)創作了表演作品《登陸月球的英國人》(The British on the Moon)。戲擬兩名英國太空人登陸月球,煞有其事地進行英國人的日常佈置,先是拿出小矮人像放著,再拿出野餐籃裡的三明治。

土地玄學


思考藝術與現實的關係,讓雷西在1960年代後期做了一些環境裝置與社群藝術的作品,他與妻子也延續了創作搭檔的關係。1967年,雷西夫婦首次造訪英國南部的史前時代遺址希爾布利丘(Silbury Hill),帶給他們很多奇妙的感應,也促使他們的創作慢慢轉向了儀式、地景與神祕主義,並與英國當時的嬉皮文化連結在一起。

早先1960年代聚集倫敦的嬉皮們,在1970年代逐漸離開城市,轉往英國鄉間尋找他們的精神原鄉。英格蘭東部的北沙福郡(North Suffolk)與南諾福郡(South Norfolk)一帶,因此發展出新的反文化聚落,雷西夫婦也在那裡找到新的觀眾。連續幾年的時間,他們參與當地著名的嬉皮藝術節如「巴爾山嘉年華」(Barsham Faire)與「艾比昂嘉年華」(Albion Faire)等,進行他們充滿儀式意味與遠古時代意象的偶發演出。雷西夫婦慣以木架、繩索及原生材質搭建演出場地,並以煉金術為知識體系,視萬物為對太陽、火、水、大地與空氣的禮讚。當時在英國地下文學中流傳的土地玄學(land fantasy)正興盛,雷西夫婦特別著迷西洋風水論的地占術(geomancy)及探究遠古遺跡空間關係之「雷線」(ley lines)說,這點明顯反映在他們於1970年代後期以朝聖、旅行、徒步踏查為形式的行為藝術。

在英國鄉間進行精神探索幾年後,1981年雷西夫婦在倫敦再次舉辦展覽,除了呈現先前儀式藝術的紀錄文件,還在展場中央以繩索、稻草、泥土等材料搭建出一個特定場域,供他們每天晚上進行儀式演出所需。混亂粗糙的展場景象,引來藝評家的惡評。當時英國社會被柴契爾主義(Thatcherism)所壟罩,各項文化經費支出都被放大檢驗,推出雷西夫婦展的蛇紋藝廊(Serpentine Gallery)作為公部門出資的藝術中心,被媒體譏為「花納稅人的錢展示農家堆肥」,斗大的報紙標題寫著「難到他們看不出來,有些東西永遠不可能是藝術!」爭議持續延燒,雷西後來還不得不上電視節目為自己的創作辯護。

在蛇紋藝廊個展的爭議之後隔年,雷西與妻子離婚,也終止了兩人在創作上的合作關係。但早先他們共同發展出的儀式藝術,則繼續在各自的創作中持續發酵。雷西在1980年代的創作,進入了更內省的神祕主義。早先被他完全摒棄的科技文化重新回到了他的創作之中,但卻指向了超自然的領域──對他來說這一切都關於魔法,關於心電感應,關於如何讓自己合於宇宙秩序。雷西也在1980年代中期重拾繪畫,作品全是如生物、細胞、果核般的宇宙圖式,在他1988年的個展中,這些充滿冥想氣氛的繪畫與他的儀式演出結合在一起。

戴勒的感性


雷西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在藝術內在邏輯中演繹的創作者,這使得整個回顧展所召喚出的,更多是雷西的創作生涯與英國大眾文化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這體現在作品背後龐雜的文化參照上,它們一方面是20世紀前半英國社會中的維多利亞/愛德華時代風格復興、音樂廳綜藝、諷刺喜劇傳統、搜集與DIY文化與早期科幻片傳統;另一方面,則關於20世紀後半興起的戶外嘉年華、嬉皮文化、反文化、神祕主義與土地玄學等。

這些參照也透露了雷西如今重新獲得注目的原因。在此之中,雷西不只是一位藝術家,更是一個關於英國20世紀的文化研究檔案。相較於協同策展人之一,藝術史學者梅勒(David Alan Mellor)在展覽圖錄的文章耙梳了上述文化參照,藝術家戴勒的眼光則透露了一種比較敢曝(camp)的感性,純粹著迷於雷西那種瘋狂、倒錯、綜藝的身段。我相信在戴勒那裡,這整件事可能更接近華麗搖滾,幾乎像是看見現代藝術史闖進了一位大衛.鮑伊(David Bowie)。

當白髮蒼蒼的雷西穿著七彩外套認真操作他的機器人,他看來確實與那些曾經在戴勒創作中被檔案化的華麗摔角手,或「流行尖端」(Depeche Mode)的瘋狂粉絲們相去不遠。他們都是現代社會歧出的秀異素人,以所向披靡的偏執、認真及古怪征服了我們。透過戴勒的獨特感性所折射出的「怪人雷西」回顧展,於是竟帶有一絲寰宇搜奇的味道在。這是戴勒以他的感性在現代藝術框架中考掘出的另類現實,也是對藝術世界發動的一次嘉年華遊行。回頭過來看「The Bruce Lacey Experience」這個展名,其實一開始就捕捉了這種氣氛──它聽起來不像展覽,反而像極了遊樂場的驚奇屋。


~本文刊載於《今藝術》,242期(2012.11),頁180-183。

The Bruce Lacey Experience (A film by Jeremy Deller and Nick Abrahams)
 http://www.brucelaceyexperien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