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March 2004

宇宙中塞滿了風格,到處都是似曾相識的手勢。



好不容易盼到休假,三個人湊一台計程車,往交流道駛去。車子開得飛快,左閃右閃,整個車內都是香煙與檳榔混合後的氣味。

自從下部隊以來,這種味道,速度感,太令人熟悉了。每次收假,出了沙鹿車站,總得伴隨著暈眩與沮喪再重覆一次。車窗外,檳榔攤,加油站,便利商店,樣品屋正飛快地向後奔去。世界破了一個洞,事物沙漏般由這一端流到另一端。我帶著這具被打敗的身體,什麼都撈不到。

或者,那是一盒影片膠卷,在短暫快速地放映後,突然被整個抽掉,螢幕上徒留一片讓兵恍惚失神的刺眼白光。接著又是五天十天,對著白光,大家都立正了,按座位表答數,五音不全地唱著國歌和軍歌,但下一部影片卻遲遲未來,荒謬的時光中,兵無法散場。史上最殘酷的電影院?

(心想:如果真的只是困在電影院就好了。)

車站外的計程車早已和兵們建立起亦敵亦友的關係。司機幫忙湊人,兵忙著喊價。每台(終於搞定)上路的小黃,都滿載著巧妙的妥協,與嚴整的經濟學計算,好不容易。這些拉拉雜雜的物事,同樣每週日傍晚都要反覆一次。然後又是熟悉的:煙味,檳榔味,生死極速。越來越糟的暈眩與沮喪。有一輛豪華的小黃,車內還放映R片。但即將收假的兵,早已提不起勁,大家都是一張木然的臉,偶爾,會出現像觀看動物星球頻道時那種「喔居然也有這種事...」似的無味的笑。上空女郎,自己去玩吧。妳只是即將被抽掉的那卷膠卷的最後一格。虛弱無比的高潮。

發覺自己患病般,一再留連這些枯燥又重覆的場景中,並試著在它的背景與側面,堆積各式象徵或比喻。彷彿這個世界上每件事物,都可以找到一個對應物。它們共同架構出一個幾何學式的完美結構。一部鑿痕處處,充滿隱喻性細節,英雄時刻俯拾皆是的,經典軍教片?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像被催眠般,成為軍教片裡一位終於熬出頭的兵,倚著營內一棵樟樹寫信給女友,天空中傳出巨大的內心口白,宇宙之聲:「妳不用替我擔心,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磨練,我也慢慢自我成長了...」。如此的英雄時刻?)

曾經在個把月前一個倍感難熬的空洞禮拜,拜五突如其來放了提早假,夜裡一個人坐著空蕩蕩的電車回家,吃著冷掉的便當,異常清醒,突然荒謬地感到偉大極了。原來,休假的瞬間,兵是所向無敵的。那些冷,孤獨,速度,乾掉的汗漬,髒衣服,及月台昏暗的日光燈,被武斷地視為成串的隱喻。它們共同指向一個奧義,即:休假時刻的英雄主義。

我不很確定,對於奧義及其隱喻的勒索,算不算服膺於宿命感的另一個姿勢?彷彿這個世界再怎麼唐突或專橫,你都能用一種關於相似性的邏輯去統治它。它們是不斷繁殖的二元世界。是軍教片,電影院,抽掉膠卷後的白光,密不透風的LVT,白色西卡紙上的拙劣勞作。而那樟樹下的傻屄,究竟是林志穎還是吳奇隆?

宇宙中塞滿了風格,到處都是似曾相識的手勢。「我們是無法住在淨光中的人,我們必須處理象徵」。科恩(Cohen, Leonard)寫過這樣的句子。

漸漸了解,原來這是我面對軍旅生活最低限的伎倆。它足以唬弄自己:如果曾在一些時刻中,那麼地感到困頓,只是因為自己正處於「書寫著困頓」的那一頁。而並非被徹底流放於「劇情之外」。事情並未失控,符號仍轉譯著奧義,困頓之後緊接著下一頁。書本的裝幀仍完好,只是有人這一頁讀得很慢。(我嗎?)

於是,這個由宿命感撐起來的生活風景,如同中世紀的宗教畫。作為畫中人物的兵們,總是擺放著僵硬的姿勢,試圖去逼近某種傳承下來的典型。而所有場景都指向遙遠的奧義。為了安全感,為了生活中可供摸索向前的座標,對於典型的逼近不能被中斷。而相對付出的,即是對真實時間中的偶然抱以漠然。我的身體在這裡,心不在此。

最後,很弔詭的發現,對於部隊生活那些百無聊賴的奇想,往往相反地逃避了真正原創性地冒險。只因為它們總是太偏向於對稱。從A到A',從B到B'。活在對軍旅生活的奇觀想像中,活在「這就是部隊啊」的迴聲中,那個把你折疊又翻開、翻開又摺疊的真正的部隊生活,其實已就地偽裝。我的身體在這裡分分秒秒地度過,但心中卻不時藉著對軍旅生活奇觀式的消費,藉著處理象徵,來尋找安慰。

回想起幾次的夜行軍,一群人在這城市的夜景之上,月光之下,無聲地扛著裝備,繞行大度山。穿過公墓,電子工廠與高爾夫球練習場。沿路都是灰燼的味道。雖然身體很疲憊,但我總覺得大家都在這樣的場景中,暗自覺得安慰。有太多的兵知道他正在經歷一個值得記憶的時刻,經歷一本書的其中一頁。老實說,我愛極了那個氣氛:每個人都在暗中處理他私人的,青春時代的象徵。

戰爭時,部隊把兵推向險境。但平時,除了在少數摸魚時刻行亡命之徒的快感外,部隊的生活相反地讓人難以冒險,而只安於處理象徵。

大概,這會是真正的保守。這裡面確實缺少一場激進的前衛運動,缺少偶然性、質變、非邏輯或拒絕被奇想的那一部份。但懶惰的時候,我仍執意回到某種前現代的心靈:向星星禱告,並在一顆流星劃過後,覺得事情必然會有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