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eptember 2012

奧林匹克異議



627日, 50名抗議者佔領了一間位在倫敦北邊的屋子,儘管行動只維持了約24小時就被迫結束,但在奧運前夕的敏感時刻,這個事件卻格外引發媒體關注。這棟屋子登記在知名英國雕塑家卡普爾(Anish Kapoor)名下,他是當今最富有的藝術家之一,也是倫敦奧運地標「軌道塔」(Orbit Tower)的設計者。此次佔屋者的行動,完全衝著他與今年倫敦奧運的合作關係。

鋼鐵鉅子軌道

2010年,卡普爾的設計案自公開競圖中脫穎而出,歷經兩年餘的興建,如今隨著奧運開幕,訪客將可登上這座115公尺高的高塔,鳥瞰整個奧運園區與東倫敦。它的不對稱造形與幾乎顯得過度的激昂動勢,顛覆了紀念碑雕塑的傳統,這其實是卡普爾的出發點,他認為傳統的塔式雕塑往往難逃象徵主義魔障,成為瞻仰膜拜的物件。而他思索的,是一個非再現的,不具象徵意味的塔。

但「軌道塔」最後卻變成了英國近年來最爭議的公共藝術案。自從競圖結果公布,外界便對於那扭曲交纏的鋼架結構很不滿意,除了被媒體譏為「打結的內臟」、「公共藝術酷斯拉」及「兩輛起重機災難地相撞」,更多矛頭指向了以巨型紀念碑彰顯城市精神的策略,認為這不僅過時,更突顯倫敦市長好大喜功的城市行銷手法。評論不看好,民眾反應也很慘澹,最殘酷的是《衛報》的一份網路民調,有超過六成的人給了直接的惡評 。[1]



換個角度來看,「軌道塔」繁複的鋼鐵結構倒是成功呼應著贊助商 「ArcelorMittal」鋼鐵公司。這座龐然大物高達兩百多萬英磅的造價,主要由這間世界最大的鋼鐵公司埋單,高塔的官方名稱,也因此變成了「ArcelorMittal Orbit」。無奈企業贊助並沒有讓登塔參觀變得更親民一些,成人票一張15英磅(約台幣700元)的價錢,連卡普爾得知後都坦承很不安。

在英國政府不斷削減教育、文化與醫療預算之際,這一座造價昂貴、以鋼鐵鉅子為名的大型雕塑,會成為反奧運人士的標靶不是沒有原因,而且「ArcelorMittal」還是全球碳排量最高的企業之一。正當環境永續議題自1996年奧運開始被列入重點,這樣的企業成為今年奧運的「指定合作夥伴」(且盈收還可免稅),無疑是一件很諷刺的事;其它引人側目的夥伴們,還包括兩年前因漏油事件造成生態浩劫的英國石油公司(BP),以及在健康、環保、勞工議題上惡名昭彰的麥當勞(McDonald’s──趕在奧運開幕前夕,這個速食業龍頭已在奧運體育場旁開設了全球最大的連鎖店。

自冷戰結束以來,企業贊助已成了歷屆奧運的常態。但重點確實已不是商業化與否的問題,而是商業化如何讓奧運變成了一種遮掩問題的手段。這也是佔領卡普爾屋子的行動主義團體「麵包與馬戲」(Breadand Circuses)的訴求,他們有一部分成員來自於去年的「佔領倫敦」(Occupy London)行動,批判新自由主義經濟所造就的社會不平等的基調未變。他們在短暫的佔屋期間內舉辦展覽、演講與音樂表演,試圖用行動喚起人們對於奧運背後問題注意力,他們批判奧運是政府與財團合力創造的煙霧彈,遮掩了當前英國財政緊縮、經濟危機與文化商品化等的問題。[2]

愛迪達的倫敦?

另一項在今年倫敦奧運中同樣爭議、但較少被關注的企業贊助案,是愛迪達(Adidas)的「AdiZones」。作為主要贊助商之一,愛迪達在奧運賽事所在地區,興建了許多名為「AdiZones」的戶外健身場,免費提供社區居民使用。制式化的場地設計中,地面是巨大的奧運圖案,運動器材上印著顯眼的愛迪達商標,而一旁則是以街頭藝術手法表現的「運動名人牆」。儘管打著奧運大旗,「AdiZones」卻也拓展至與奧運沾不上邊的英國其他市鎮。如今,在英國有越來越多的公共運動場,變成了名符其實的愛迪達健身場。

Alberto Duman, They Are London, 2011 © Alberto Duman
www.albertoduman.me.uk
英國藝術家杜曼(Alberto Duman)在2011年關注起「AdiZones」在英國各地繁衍的現象。在他的鏡頭之中,色彩鮮豔的健身場突兀地出現在市郊的綠地上,場中沒有一個人,荒涼的場景與「AdiZones」官網上熱鬧歡樂的宣傳照恰成對比。格外引起藝術家注意的是:這並非奧運期間才有的企業贊助,每座「AdiZones」都是永久設置,在賽事結束後,直接成為該轄區內的公共設施,這意味著對公共空間的恆久品牌化(permanent branding)。奧運作為僅僅數週的活動,但與都市更新相結合,卻讓商業力量有機會長驅直入,直接成為都市計畫的一環。

對愛迪達來說這,這種長期廣告露出效益驚人。更何況每座造價15萬英磅的「AdiZones」,愛迪達只需要出一半,其餘為政府旗下的代理商負責,而地方政府則負擔每年的管修費用。對於近幾年來為孩童肥胖問題傷神、卻又因預算削減、無能提供運動設施的英國政府而言,這個交易似乎很划算,但被貼上商標的公共空間卻得付出一些代價:未來,任何一座「AdiZones」若要移除,政府都必須和愛迪達協商後才能行動。

愛迪達對於創造品牌認同一直不遺餘力,近來主打的一則廣告案,以「我們是倫敦」(WeAre London)為口號,試圖以那些中低收入階層、居住在社會住宅、著迷街頭文化的英國青少年來定義倫敦。如今正在英國各地蔓延開來的「AdiZones」,也在隱然定義著人們對於公共領域的認同,就像每座健身場都有的那片「運動名人牆」上,那些看來很酷的塗鴉,畫的全是為愛迪達代言的運動明星。對於愛迪達不斷把玩的群眾代詞「我們」,杜曼試圖劃出一條界線,故意把這個調查攝影系列定名為「他們是倫敦」(They Are London)。

淘金熱 

今年倫敦奧運揹負的一項重要任務,即是東倫敦的都市更新。奧運園區所在地斯特拉特福(Stratford),原本是一個蕭條破敗的區域,市政府希望這次能透過奧運,打造當地成為倫敦另一個都會區。去年,斯特拉特福區才因為大型購物商場「Westfield Stratford City」的開幕,而搖身一變成了新興商業區,仕紳化的腳步在奧運園區加持後更為加劇。如今,新興的購物商場早已與奧運園區完美結合,就在奧運開幕前夕,好奇的參觀民眾若想要一覽奧運場地全景,主辦單位的官方建議,就是登上購物商場三樓的奧運紀念品店,那裡是你唯一可以透過落地窗鳥瞰奧運基地的「指定觀景台」。

「更新」在1990年代是英國政府的閃亮口號,如今因為奧運又再度熱門起來。挾奧運之力推動的都市更新,除了是對於地方建設的大規模投資[3],也提供了政府驅逐街友、蝸民、違建戶、定點抗議者的一個絕佳理由,這樣的城市「清理」看似一時,卻往往在之後迅速轉變成一種長期的空間治理。而在資金大量湧入之下,原本可能需要20年完成的任務,也得以被壓縮成短短五、六年,這意味著許多周延的協商過程被簡化或忽略。例如奧運基地內的克雷斯巷(Clays Lane)有一處住宅區,在二戰後一直是供給無經濟能力的下層階級自立更生的小社區,很有微型烏托邦的色彩,但卻在2007年因為奧運園區的興建而被拆除,由於缺乏縝密的協商過程,原先緊密的社區文化就這樣被硬生生地解離。對此,長期關注社會議題的藝術家哈斯尼-貝(Adelita Husni-Bey) 透過錄音訪談、建築物手繪、攝影與自製刊物,集合當地民眾之力共同為其日常生活留下見證。同樣受到奧運衝擊的,還包括生活在當地的運河、以船為家的水上社群。對此,布瑞南(Jessie Brennan)細膩的鉛筆畫,透過有些魔幻的手法,描繪了運河周遭的地景與風物。

Adelita Husni-Bey, Clays Lane Live Archive. Courtesy of ClaysLane Live Archive

人口迫遷正是近20年來奧運背後一再上演的問題。據統計,近20年來共有兩百多萬人因奧運失去自己的居所,有些是因奧運工程被強制搬遷,有些則是在都更之後因房價上漲而被迫離開。這種對居住權的壓迫,在上一屆北京奧運的數據最是惡名昭彰,迫遷人數超越過去五屆奧運之加總。[4] 這次倫敦奧運,受到直接影響的迫遷居民,主要是克雷斯巷與水窪地半圓形住宅區(Waterden Crescent)一帶的愛爾蘭流浪者(Irish Travellers)與吉普賽社群。儘管受到直接影響的人口較少,但間接影響卻仍難以估計。主要原因是當地房東與房產仲介為搶發奧運財而變相調漲房租,漲幅有時近兩倍,逼使許多房客被迫另覓他處。於是,官方文宣上為國家代表隊打氣的口號「Go for Golds」,就這樣從奪金牌變成了淘金熱,一時間成了熱門的炒樓雙關語,據估計,在奧運舉辦完之後的接下來20年間,奧運基地附近將出現一萬一千戶新住宅。屋子變多了,但當地居民日後卻不見得有能力負擔上漲後的屋價。

Hilary Powell, The Games, 2007 (Photo by Federico Figa Talamanca)
Courtesy of Hilary Powell


抵抗進步未來


奧運帶動的都更工程初期,倫敦政府喊出的口號是「拆除、挖掘與設計」(Demolition, Dig and Design),大有將東倫敦徹底改頭換面的打算,它所允諾的幾乎是個徹底的新市鎮。對這樣的強勢思維很不滿意的藝術家,則試圖在這種求新意志中讀出憂鬱與荒謬的質地。如包威爾(Hilary Powell)的短片呈現了一群運動選手在奧運村基地進行的「游擊運動會」。當時,這塊區域還是個雜草、空屋與廢棄物佔據的荒地,片中的運動員們把這片荒地當作運動場,廢棄物則權充為運動設備。破敗的地景讓整部片很有一種異托邦的色彩,呼應著賈曼(Derek Jarman)《英倫末日》(The Last of England)中對於東倫敦的憑弔。[5] 類似的「奧運異托邦」,也可見於沃爾德(Cathy Ward)與萊特(Eric Wright)的《在淘金熱之前》(Before the Gold Rush)一作中,由破銅爛鐵製成的奧運標誌及一面沾著油污的錦旗。





Gesche Würfel, Go for Gold! series,  Left: Basketball Arena 1, 2006;
Right: Transport Interchange and Security Check 1, 2009 © Gesche Würfel
www.geschewuerfel.com

另一些藝術家則更直接地透過影像,為即將消逝的東倫敦地景留下視覺檔案。如攝影家沃爾費(Gesche Würfel)的《淘金!》(Go for Gold!)以五年的時間,呈現了奧運園區周遭地景五年多來的變化。看似無奇的廢墟、草地或乾涸河道,卻被命名為「奧運體育場」、「奧運園區」或「新聞中心」 。這些名稱變成了一種似是而非的索引,隱射著即將發生,或已然發生的奧運工程。類似的隱晦手法也可見於史帝芬.吉爾(Stephen Gill)的攝影作品,他所拍攝的哈克尼.維克(Hackney Wick)一帶景像,不僅是記錄,更是某種形式的限地製作,具有明確的場所意義。他將沖洗出的照片掩埋至該處土地中,一段時日後再挖掘出來,出土的照片於是帶著腐化後色調變化,斑駁的痕跡變成了在地性的隱喻。


這些試圖批判性地檢視奧運及都更的作品,大多流連於凋零破敗的東倫敦人文地貌。藝術家反覆凝視著缺席、或即將消逝之物, 在美學上很接近於西方人文主義裡的憂鬱傳統。處在都更的推土機之前,這些憂鬱的影像可能因為「太文藝」而顯得有些軟弱,很難成為「藝術反奧運」陣線最基進的前沿,但這卻無損於它們作為一種影像政治上的抵抗──正當官方文宣上那些透過電腦合成快速模擬出的、光潔亮麗的「進步未來」,自2005年開始挾著龐大資金與縝密的官僚系統不斷向英國社會持續放送,並一步步掩蓋掉人們對於地方的記憶與想像之際,這些充滿細節、現實感、在地性與田野精神的東倫敦人文地景,不斷提醒我們這個「進步未來」背後所抹去的事物。反思倫敦奧運,這些影像看起來再怎麼憂鬱,都值得被理解為異議。

[1] 參考衛報2010年一次網路民調,其中有三成九的人同意「軌道塔」是一件「偉大的雕塑」,六成一的人則認為它是「垃圾」。

[2] 參考「麵包與馬戲」(Breadand Circuses)網的聲明稿。

[3] 奧運帶動的城市投資層面包括交通、電訊、運動館舍、住宅、都市文化、環保投資等層面。歷屆奧運對此的程度不一,最全面者包括1960年羅馬奧運、1964年東京奧運、1988年首爾奧運、2004年雅典奧運及2008年北京奧運。Dean Baim,〈Olympic-driven Urban Development〉,收入Gavin PoynterIain MacRury編,《Olympic Cites: 2012 and the Remaking of London》(Surrey: Ashgat Publish2009),頁73-84

[4] 1988年首爾奧運,共有72萬市民被迫搬離他們的房子,反抗者除了被毒打,更得受牢獄之災。1992年巴塞隆那奧運驅逐了市區的吉普賽人,房地產價格在四年內飆漲240%,造成五萬九千多人口外流。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土地開發者在未經民主程序之下,便將許多低收入戶住宅拆除、改建為中產階級華廈,變相驅離約三萬多戶原居民。2004年雅典奧運前夕,約2700多名吉普賽人被政府驅逐,儘管他們的居住地並沒有任何土地開發計畫。2008年北京奧運的迫遷人口則高達125萬人 。參考George Monbiot ,〈Everywhere they go, the Olympic Games become an excuse foreviction and displacement〉,網站www.zcommunications.org

[5] 包威爾(Hilary Powell與馬瑞羅-迦拉蒙(Isaac Marrero-Guillamón)共同編輯的《The Art of Dissent: Adventuresin London’s Olympic State》一書(LondonMarshgate Press2012),集合了2005年以來批判倫敦奧運的諸多藝術文化實踐,包括影像、繪畫、自述、評論、詩與訪談。本文所提及許多案例參考自此書。


~刊載於《今藝術》239期(20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