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November 2009

蝸居、塗鴉與霓虹燈:柏林另類藝術地景



柏林市Köpenicker街137號,是一處有著19年歷史的佔屋/蝸居(squat)聚落「Köpi」,蝸民們多是無政府主義龐克,最早靠著一紙合約獲得建築使用權並負責修繕,他們以DIY方式自建屋頂、供水與廢水處理系統,50個房間除了用來居住,還包括數個非營利表演場地、劇院、酒吧、電影院、印刷間、素食廚房、攀岩牆等,鄰近公園內住著一群拖車族,長年以車廂為家。

自1990年以來,「Köpi」舉辦過大大小小的藝術活動,儼然成為柏林重要的另類文化據點,但蝸民們仍得奮力爭取生存權,1994至2000年間,這棟建築差點被改建為辦公大樓未果,三年前「Köpi」與「拖車公園」還被法院強制拍賣,引發激烈抗爭。

「Köpi」所在的腓德烈樹林-克茲勞山(Friedrichshain-Krenzelauerberg),在柏林圍牆分隔東西德的時代,是柏林最貧窮的區域之一,低廉的租金讓這一帶聚集了勞動階級、窮學生、藝術家與外來移民,如今,這區仍是土耳其移民的大本營。當時柏林的佔屋/蝸居聚落即多以這區的勞工住宅為基地。政治與歷史因素造成柏林充滿不連續的都市計畫,存在各種不同規畫藍圖,以至於1989年圍牆倒塌後,柏林市中心至今仍留有大量空屋與廢棄空地,成為1990年代孕育柏林另類文化的搖籃。

蝸居聚落的未來?

在城中區(Mitte)有另一棟佈滿張狂塗鴉的屋子名為「Tacheles」,屋齡超過一世紀,1907年以來,最早曾是百貨公司,二戰後因嚴重毀損而荒廢,直至東西德統一後,一群藝術家在此蝸居,將Tacheles改造為工作室、展場、酒吧、劇院與電影院的集合體。

Tacheles內的33個房間目前仍有創作者進駐,後院聚集了露天酒吧與藝術家自營的藝廊,斑駁的建築背面還曾是電影《再見列寧》(Goodbye Lenin! )的場景。Tacheles在1990年代被視為接續早年威瑪共和國(Weimar)理想的藝術之屋(Kunsthaus)。但相較於柏林人,如今這裡吸引的比較多是觀光客,藝術家們早已習慣絡繹不絕的外地訪客,與此起彼落的相機快門聲。創作與買賣作品在這裡是併行的,在嚴肅的當代藝術之外,當前Tacheles給人的藝術經驗更靠近街頭文化一些。反資本主義標語,混雜著酒吧派對傳單,散落在一樓櫃台。

「非法佔屋」在柏林早已是個歷史名詞,如今佔屋者幾乎都透過簽約獲得使用權,只是租金的象徵性往往大於實質意義。如Tacheles整棟建築的租金僅每月歐元50分,主要開銷反而是營運、修繕與保險。

Tacheles的房東是一個財團,在城中區除了擁有這棟屋子,還包括城中區一些其他區域。但該公司財務危機導致這棟屋子將被迫被法院拍賣,直接影響到Tacheles的未來。Tachles的歷史意義、地點及夜生活機能,是它爭取永續經營的優勢,但24小時開放的後院,卻也成為非法藥物的交易溫床。藝術之屋在一些人眼中於是成了藏污納垢的「骯髒佔屋」(Dirty Squat)。而幾年前通過的噪音管制條例,對於像Tachles這種另類空間來說也是另一件麻煩事。



面對將被拍賣的命運,Tachles的藝術家們當前目標只能透過商業手段自救──集資360萬歐元天價,買下整棟屋子。除了來自柏林市政府的微小補助之外,其餘有待有眼光的財團投資。Tacheles也同時發動連署,希望喚起大眾對於這些另類空間的重視,目前他們已獲得超過四萬份的支持簽名。

與Tacheles命運類似的還有集合藝術、音樂、表演場地與酒吧的複合空間Schokoladen。這個空間在三年前合約就到期了,但仍繼續在此活動,幾個月前終於被法院傳喚,經過協商後,Schokoladen掙得了一年緩衝。管理者當前的目標與Tacheles一樣,籌資150萬歐元買下屋子,別無他法。

塗鴉與空間治理

Tacheles等另類空間的困境,背後反映的正是柏林在這幾年仕紳化(gentrification)的進程,其中的矛盾顯而易見, Schokoladen的酒保說:「即便有錢階級也認為柏林如果失去這些將變得無聊,儘管他們也曾是驅逐這些空間的一份子。」

對此最佳寫照是北邊的普林茲勞爾山(Prenzlauerberg)。十年前這地方破敗灰暗,今天已搖身一變為柏林最時髦的區域。建築物上的塗鴉被重新粉刷,變成咖啡館、餐廳、潮流服飾、有機超市、設計師傢俱或異國情調洋溢的泰式酒吧。近幾個月,柏林市政府正在大舉翻新這區的人行道,雖仍是遵循傳統工法一磚一鎚完成的石磚路,四周商機與租金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更新的腳步如火如荼進行,柏林的塗鴉場景也不例外。1990年代,一群藝術家曾被找來在柏林圍牆上創作大型壁畫,名為「東面藝廊」(East Side Gallery)。數年之後,三分之二的作品被新的塗鴉覆蓋或毀損,剩下的三分之一雖被保存下來但狀況不佳,今年主辦單位重新找來藝術家翻新原作,翻新過的作品看來亮麗,卻像是完全喪失了靈魂,更別說牆角新增的藝術家網址。也有不少藝術家拒絕翻新,他們寧願保留原作斑駁殘破的歷史感。

毋需「東面藝廊」為柏林打響塗鴉殿堂之名,事實上,整個柏林市本身就是歐洲最大的塗鴉美術館。除了民宅、空屋、公共設施上難以計數的噴漆與貼紙,地鐵車廂的玻璃窗也多得是鑰匙刻出的Tag,建築物頂端顯目的大型塗鴉,則是塗鴉客以改造過的長柄滾筒刷所為。說塗鴉是柏林的一部分,不如說塗鴉在某種程度上直接定義了柏林的地景。

然而,2005年起柏林警方取締塗鴉開始變得積極。據統計,光是2007年柏林就有一萬五千件塗鴉犯罪。自1995年以來,柏林警方的資料庫內已累積了超過八千筆風格不同的塗鴉簽名(tag)檔案,警方依此資料庫追蹤特定份子並入屋搜索,再從搜來的素描本比對tag作為定罪證據。甚至有時還出動直升機巡邏,監控塗鴉客蹤跡。新的空間治理手段讓傳統的噴漆或麥克筆塗鴉越來越難為,創作風險較低的貼紙漸漸取而代之。商業力量的介入倒是不受此限,2006年柏林舉辦世界杯足球賽,耐吉(Nike)便租下了城中區一棟建物的牆面,直接贊助藝術家創作大型塗鴉。

都市更新,請繞道!

商業力量與空間治理挑戰著柏林的另類文化,然而舊東德時期的社會主義理想,在今天的柏林仍可見得,在東西德統一之後,仍有不少人自組公社,過著集體生活。Brunnen街上有一間免錢商店「Gift Laden」,所有物品皆免費,你可以適需要取走,也可把自己不要的東西拿來。



蝸民、藝術家與無政府龐克回收使用閒置空間,中產階級則樂於將商品的交換與再消費,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柏林滿街穿梭的舊腳踏車、興盛的二手市集,到早期現代傢俱被一個個搬進咖啡館成為裝潢,即可窺之一二。或許值得慶幸的是,在跨國連鎖企業當道的年代,柏林尚且保有不少獨立品牌與店家。柏林正以它另類方式對待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

柏林相較其他歐陸城市來得低廉的房租與物價,加上各種另類空間、蝸族文化與塗鴉場景,造就了柏林破敗卻性感的一面,且逐漸成為城市觀光的一部分,不乏各式旅遊導覽行程。

新的外來移民在市中心尋找機會,越來越多土生土長的柏林人,選擇搬到市中心之外。這些都讓柏林族群面貌漸趨複雜多元,一如紐約或倫敦自1960年代以來的進程,但它的進展速度更快些,便宜航空的興起直接影響了歐陸人口移動的頻率,柏林作為「另類文化之都」與隨之而來的觀光潛力,背後其實有從各國蜂湧而至的年輕人作為支撐主力。

作家托比亞斯.勞普(Tobias Rapp)最近的新書《Berlin, Techno, and the Easyjetset》談的就是便宜航空如何讓柏林的電子音樂圈,從一個地方性的現象轉變為備受矚目的歐陸次文化場景。

柏德.克勞斯柏格(Bernd Trasberger)最近在Berlinische美術館的「Berlin 89/09」展中的作品,是一行塗鴉風格的「Gentrify」(仕紳化)字樣,作品基底是一塊交通號誌看板,告示駕駛人繞道而行。

藝術家將這行塗鴉字製成霓虹燈,整個作品看來就像是塊時髦的酒吧招牌。這個發著光的tag,正是當代柏林的一則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