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December 2003

氣溫驟降,但在營區內仍是斷斷續續地偶爾才洗到熱水,情況好時,可以在「冰水」與「冷水」間二選一。大部份的時候都必須在洗澡的時候不斷默念「這一切都是幻覺」。軍中濫調:「一切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果然是魔咒,連熱水也不放過。

被抓去受悍馬駕訓,過了四個禮拜的爽日子。早中晚沒事就是K那本錯字連篇的講義,背各式準則,喃喃自語什麼迪克隆二號機油、空氣濾清器指示器、出油管、燃料洩放螺絲。背累了就拿出128開的《成功》,密密麻麻地寫世界最小本的日記,毫芒藝術,字字挨著如一船艦艇兵,苦不堪言。有時被帶到駕訓場,塵土飛揚地重覆倒車入庫,沒輪到時,就坐在那繼續背書,或望著遠方發呆。大家都會偷偷帶零食,森永牛奶糖、Airwave、巧克力球、餅干或嘴巴吃了會紅紅的芒果乾。下課時間,聚在一起打煙,開開黃腔,講些光怪陸離的笑話,或各自散開對著草叢撒尿。每隔十幾分鐘,天上都會低低飛過戰機,久了聽聲音便知機型。通常四點一過,風就越來越寒,每個人都縮在外套裡,不自主地抖腳。

第三個禮拜終於通過考試,拿到駕照,賺了一天榮譽假。幾個倒楣的沒考過,哭喪著臉回來,準備收拾行李回去禁假三天,迎接由紅轉黑的命運。接下來的日子輕鬆了,最後一禮拜,混得理直氣壯,每天照樣管制在教室內小板凳排排坐,打瞌睡,聊天,看課外書,幾本壹週刊與線上遊戲雜誌傳來傳去反覆被人翻著。已升上兵的助教,整天趴在桌上畫圖案,抬頭便問「有沒有人想刺青的?這裡有圖錄」。有時,會安排看些名為交通安全的影片,其實是汽車雜誌送的光碟。畫質很差,都是一些改裝範例、賽事報導。電視裡一台台跑車轟轟轟地開過,全都超速得嚴重。

來受訓的兵都很新,大多是同梯的,和樂融融。脫離了學長林立的叢林,大家都鬆懈極了。擺濫,摸魚,大聲說話,綁腿打超低,帽子折成棒球帽,懶懶地掃地,一個個迅速進化成老兵模樣,彷彿三兩日後即將退伍。那確實是段快樂時光,還沒結束我便開始準備懷念。

不用晚點名,唱軍歌,吼著答數,或在叫公差時衝得彷彿有多精壯。每天規律的唸書,常讓我以為回到高中住校生活。那時晚上大家都要在圖書館晚自習,蹭著褪色的美耐板桌面,頭頂電扇嗡嗡地旋轉,面前攤著的,是怎麼唸也唸不完的參考書,幾個人竊竊私語,我和同學們傳著一張巴掌大的小紙,接力寫著期末考完要進行的樂子清單,「看A片」一項被打上三顆星號優先辦理,印象中還有很文藝青年的「去海邊玩吉它」等。那個年代呵。

那時的高中宿舍,四周都用綠色的鐵絲網圍起來,晚上十點後便不准進出,但大家常常溜出去吃宵夜,或是溜到游泳池摸黑游泳,回來再像蜘蛛一樣無聲地爬進來。學校知道後,在鐵絲網上抹了大塊大塊的黃油,希望能讓夜遊者怯步,但一些同學想辦法找來不要的毯子,鋪上後,照爬。白天時,那些網子上的黃油塊看來荒謬極了,以致我現在還記得那風景。

有時夏天的晚上,會和三兩死黨們騎車到學校後山的自行車比賽場,看夜景,聊些自以為深刻的事。月光照在跑道上,銀色的一大片漂亮極了。坐在台階,可以鳥瞰整個城市,燈火點點,而最遠的那道黑邊就是海。




依舊是這樣的黑夜。冬天來了。

一隊人披著迷彩外套,聞起來像是剛從庫房提領出來的熊,大家嘗試踏一樣的腳步,安靜地走著。遠處還聽得到禁閉室傳來淒厲的答數聲。營區內路燈很少,幾乎沒有光害,抬頭便可以看到滿天星斗,一邊走路,就一邊偷偷望著。才意識到好久沒這樣看過夜空。晚上九點四十,清泉崗卻彷彿早已深夜。不久,費玉清的歌聲將會響起,慎重而溫暖的晚安。

「...再說一聲,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