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很習慣展覽開幕前,總有些評介文字會先刊出的藝術圈生態,但這篇為「雙盲臨床實驗」所寫的文章,處在不太尋常的狀態。
截至目前為止,這個即將在誠品畫廊舉辦的展覽,參展藝術家仍身份不明,作品計畫亦全被置入黑箱。這篇文章所面對的,除了策展人秦雅君已寫就的一篇策展論述(註1)之外,剩下的,就是幾次與策展人非正式的談話。如果傳統上評介文字仍包含詮釋的倫理與距離,那麼,上述這種論述對象內容近乎空白的狀態,使得這篇文章幾乎落入神秘學,近似預言行動,緊接著策展論述,繼續生產關於展覽的話語。
從職人到素人
藝術家匿名參展進行創作,是「雙盲臨床實驗」設定好的規則,其改變畫廊場域中的藝術生產與收受的慣性,手段很後設,對於純粹創造性精神的企求,卻如 策展人所言,十分「純情」,也喚起了藝術自主性與市場機制的歷史關係。「為藝術而藝術」這則現代主義聲言,讓藝術首次獲致了自足性,卻又弔詭地只能透過商 品經濟被組織起來,就在藝術成為某種專業,創作者的職業生涯背後,也開始閃爍著藝術商品化的契機。
「雙盲」展的出發點,很有一種「將創作動機自商品經濟中解放」的經典口吻,讓人想起路易士.海德(Lewis Hyde)將創造性精神放進「禮物經濟」的觀點。他認為,相較於商品,藝術更值得被視為一種「禮物/天賦」(gift),以不帶功利目的的給予而在社會中流通(註2)。
作為禮物的藝術我們並不陌生,許多在非營利空間中的作品,看來都像是藝術天賦的無私贈予──儘管許多創作者並不排斥偶爾也能賣個幾件。「雙盲」展大 可以在克難的替代空間中遂行解放行動,但有趣的是它選擇了一個真正的商業畫廊為場域,所有作品也將待價而沽並面對真實藏家。這些貼近現實面的展覽後半場, 其實是更吸引人的地方。作為對台灣藝術圈一個世故的業界觀察,「雙盲」展試圖探測藝術家職業身份在市場機制中蔓生的邊際效應。
「個人風格」這個現代藝術判準,如今已變成當代藝術習慣清算的對象,但在藝術市場之中,由個別藝術家創作生涯構築起的美學同一性,目前看來仍是有效 的指標。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匿名的藝術家」獲致了某種在市場機制中的基進意涵,對抗著上述與藝術家職業生涯綑綁在一起的美學同一性。「雙盲」展刺激我們 想像「匿名創作」可能帶來的效果──藝術家可以在創作脈絡中製造斷裂與歧異,砍掉重練卻又可以不帶宣誓意味,同時,也讓創作與職業生涯的考量脫鉤,職人轉 素人,業餘主義將有潛力召喚更純粹的創造性精神。
有趣的是,在「雙盲」展裡,「匿名藝術家」朝向業餘主義前進之際,畫廊反倒得在職業狀態中走得更遠,因為作品在剝除掉藝術家身份後,等於也將獨立於既有行情之外,如果「從價值到價格的技藝」是畫廊業的專業職能,那麼如今這項近乎煉金術的職能,勢必得運作得更加熟稔才行。
從參展到涉事
我發現這篇文章揣測展覽可能模樣的預言行動,應該就此打住,因為不得不處理某個緊迫的現實:隨著藝術家、畫廊與藏家紛紛被置入實驗之中,所有圍繞於 「雙盲」展進行的各種前置作業,也慢慢變得可疑了起來,從評論邀稿、藝術家訪談、做網站到拍紀錄片,所有事務自然是展覽行政,卻也看來像是挾帶某種美學政 治意涵的職能部署,處在詮釋上的灰色地帶。這很像一些體制批判作品會丟出的倫理問題:究竟我們要把展覽中屬於後設的部分框限在何處?換言之,究竟這個實驗 中有哪些部分處在「實驗組/對照組」的情境、又有多少部分是本真的「展覽行政」?
後設操作就像是黑洞般,彷彿可以吞掉整個展覽。就在開展前幾個月,策展人試著在藝術圈勤加走動,不只為宣傳展覽,也是為了施放煙幕,混淆視聽,來拯 救不時走漏風聲的狀況。在一次閒聊時,秦雅君說「展覽其實早就開始了。」間接宣告了這個計畫溢出展覽格式的事件性。展覽不是媒介,而是事件的一部分,以至於最後藏家不只收藏作品,也能同時收藏「展覽計畫」的一部分。
據此,參與者的「參展」變成了一種更富現實感的「涉事」。不管是用純真的自我實現或世故的表演來回應「雙盲臨床實驗」提出的邀請,這個事件或多或少都將超越傳統上,以藝術家職業生涯為圭臬的畫廊再現機制,而把創造性精神重新施放進一個更有辯證意味的社會關係之中。相信這個行動將比乞靈於純粹性來得更 令人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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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秦雅君,〈雙盲,一個臨床的實驗。〉,《藝術家》,422期,2010年7月,頁299-301。
註2:路易士.海德(Lewis Hyde)著、吳佳綺譯,《禮物的美學》,台北:商周出版,2008。
ps. 本文發表於2010年8月號《典藏.今藝術》。雙盲臨床實驗展覽網站:http://www.doubleblindtrial.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