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February 2011
隱藏的主體性戰線:2010利物浦雙年展觀察
已邁入第11年的利物浦雙年展,是由數個不同規模展覽群集為一的城市藝術節,今年主要的國際展「觸動」(Touched),探討藝術如何觸動人的心靈、智識與軀體?並在感知之外進一步引發行動?這些問題不可避免地將我們拉回藝術中一種最低度的公共性──當作品離開工作室、思想變成社會實踐,藝術總是在與外部世界發生關係、產生效應而「觸動著什麼」,今天如何為這個近乎有些素樸天真的主題注入新的當代性?是值得回答的問題。我想先試著繞過這個大主題,從幾項子展探索起是比較好的方式。
「觸動」展共有60位國際藝術家參展,作品分散於四個場地。在泰德利物浦美術館(Tate Liverpool)的展區,仍十分偏重從現代藝術史拉出脈絡,其參照點主要是1960-70年代藝術對圍繞作品四周審美距離的取消,藝術家將臺座上雕塑,轉變為場所裡的藝術物件,藝術的收受方式也因此徹底改變,這條「藝術定義的擴張」是泰德美術館所呈現的主要面向。一樓大廳位居主角的,是纖維藝術在1960年代先驅阿巴卡諾維茲(Magdalena Abakanowicz)的《胚胎學》(Embryology, 1978-80)。此作極可能是藝術史上最沉重的纖維藝術,記錄當時藝術家對現代雕塑的反思。大小不一的麻布袋包裹著厚重的麻繩堆散落展場,無疑是本次雙年展中最靜謐恢弘的場景。
《胚胎學》標幟出雙年展泰德展區立足的美學背景,樓上其他作品則不一而足接續1960-70年代開啟的藝術觀念,從雕塑概念的擴張到過程、行為與社群參與,俱現著一條從美術館內的藝術物件外延至社會空間的路線。對此,部分藝術家透過的是改變物體屬性、引入不穩定元素,如卡涅(Nina Canell)的裝置運用水氣與溫度變化,像是一具藝術家自製的氣象儀捕捉利物浦的真實氣候;艾森斯坦(Jamie Isenstein)則相反地使用火與油,把靜物改裝成媒油燈具,顯得狀態易變卻又奇異地流露某種永恆感,充滿超現實主義式的幽默。
Wannes Goetschalckx與Eva Kot'átková的作品則不約而同地觸及「社會化」的概念:前者是透過封閉空間內各種怪異的行為儀式,對現代社會造就的無聊感進行日常反動;後者的計畫關注人在孩童時期受到的調教與形塑在日後的影響力。藝術家邀請利物浦一群不同背景的孩童對一群大人進行個人成長經驗的訪談,接著記錄下孩童轉述受訪談者所言,再詮釋的過程呈現出社會化造就出的差異,一旁天馬行空的素描及由小朋友偽裝而成的神祕老人雕塑,在展場中十分吸引人。
商場內的另類經濟
利物浦雙年展自成立以來,一直有透過利用非正規展場來刺激都市更新的動機,今年,位於藍修(Renshaw)街上一間已歇業的家屋修繕百貨扮演了這個角色,同時也是今年最主要的展場,作品分散在「反思:思想交易」(Re:Thinking Trade)與「人漬」(Human Stain)兩個子展覽中呈現。
「反思:思想交易」可以看作是對於另類經濟模式的一連串提案,透過改寫、顛覆或開創新的商業模式,這個展覽對於資本主義市場邏輯下隱形的勞動力,大有一種重新釐定的意味。台灣藝術家李明維在展場成立的裁縫工坊,具體而微地體現上述這種「勞力現形」。他讓觀者自由將需要修補的衣物送來給他縫製,只是,李明維刻意選用顏色鮮豔的織線與風格化的縫製手法,讓他的修補更近於一種對成衣的再創造,勞動者與客戶之間也因此產生交易之外、難以言喻的人際連結。同樣是對於勞力與主體性的重新思考,阿藍達(Julieta Aranda)與維多柯(Anton Vidokle)則更進一步將之化為金融提案。這兩位藝術家同時也是線上當代藝術資料庫「e-Flux」的創辦人,自2009年開始,他們透過這個網路平台創造了「時間/銀行」(Time/Bank)計畫,試圖擴大勞動力的定義,讓人們可以交易無形的時間、知識與技能。
這個展覽並未更動太多這間五金百貨的原始空間,廉價的室內裝潢被保持下來,作品就安置在由密集板、壁紙與商場標語構築起的場域之中。這種破敗殘存的商業氣息,很自然地成為批判資本主義作品可資運作的場所脈絡或現成語意。如藝術團體「Freee」的媒體行動主義作品《每個商店櫥窗都是一個肥皂箱》帶有一絲早期文化反堵者透過破壞廣告看板對公眾「說真話」的色彩,只是游擊行動變成雙年展仲介下的商業空間再利用,看來顯得有些疲軟。而位於一樓展場遙遠幽暗的一端是伯門裘(Karmelo Bermejo)的作品,影片裡「Recession」(景氣衰退)的巨大字樣被製成了幾分鐘燒盡的燦爛花火,看完走出展間,玄關處斗大的賣場標語,突然變成了展場中最經典的諷刺。
這件名為《隆重收場》(The Grand Finale)的作品是藝術家在2009年邁阿密巴塞爾藝博會(ABMB)尾聲在海灘進行的一項行動,挖苦意味濃厚,而全球金融危機似乎並未真的影響藝術市場多少,藝博會仍以紅盤作收。如今,這件作品從渡假聖地換至蕭條的港口市,脈絡轉換,一切似乎仍然有效。從藝博會與雙年展之間緊密的裙帶關係,或許正顯露著當代藝術對於資本主義或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反動,其實很難真的讓它從商品化中撤退,並取得某種批判的制高點,雙年展作為一種另類經濟模式,已逐步變成許多基進藝術的市場通路,並展示著將抽象價值轉化為期貨的可能性。
如此看來,賈爾(Alfredo Jarr)的《馬克思書吧》(The Marx Lounge)多少體現著上述這種批判的困境。鮮紅色的壁面與舒適的沙發區,包圍著平台上數百本馬克思以降的左派論述書籍,觀者可自由取閱。這個裝置企圖反映當前的經濟危機如何刺激人們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與批判理論的重要性,但我們在現場面對的確實不是一座知識碉堡,而是一個壯麗的出版品陣列,它伴隨另一種屬於資本主義社會才有的挫敗感──你彷彿永遠無法讀完或擁有它們全部。我們焦慮於知識、左翼論述與批判理論的匱乏,但這種匱乏感似乎一開始就是消費市場給予我們的產物。
文本化的城市,抵抗的身體
在廢棄的百貨商場內進行另類經濟提案或打造一座左翼書吧,很能激起我們對於政治美學的想像力。這種對於特定場所意義的操作,也把真實場所透過文本化,轉變為一個符號場域,就此以降,不只展覽本身就是一個藝術語境,城市空間也像是個可以持續銘刻、註記與編碼的文本,這似乎正是利物浦雙年展自1999年以來的長期任務。如今,走在利物浦街道上仍不時可見建築牆面上留存著「A-APE」在上一屆雙年展期間製作的斗大標語;而知名雕塑家葛姆雷(Antony Gormley)留在科斯比海灘上孤伶伶的人像,更早已是利物浦的觀光景點。今年,類似的城市書寫可見於巴爾巴(Rosa Barba)將默西隧道(Mersey Tunnels)聲響引入展場,而徐道獲(Do-ho Suh)則將一棟韓式古宅塞進兩棟建築間,為利物浦街景添綴異國情調。可以觀察到的是:在雙年展的雕鑿下,利物浦正逐漸發展出另一種屬於再現的、編碼的,與文本化的城市空間。
有趣的是,另一項子展「人漬」(Human Stain)恰巧站在這樣文本化城市的對立面,大有批判的意味。在生產符號之外,策展人弗西(Lorenzo Fusi)試圖從藝術的角度提出「抵抗與鬥爭的身體」來重建人的主體性。該展中有不少晦澀、暴戾但令人激賞的繪畫,地下室低矮封閉與近乎無止盡的長廊空間,適切地呈現這些作品的精神。羅卡(Csaba Kis Róka)風格十分幽黯怪誕的繪畫,揉合著當代的敢曝(camp)、酷兒政治、歌德風與青年次文化,而瑪達尼(Tala Madani)的作品裡的身體觀也有些類似,但更具有黑色幽默與日常性,其繪畫充除了滿對於男性肉體的踰越,近作則更充滿對肉身奇想式的暴力摧殘。這位沙奇畫廊力推的伊朗青年藝術家,這次亦首次展出她的動畫作品。
除了以上集合身體挫敗與不堪之大成的繪畫,其它藝術家的創作則關注於人與體制之間的齟齬。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阿爾巴尼亞藝術家希拉(Edi Hila),他的繪畫大多圍繞在庶民生活與寂寥的都市場景,看似平淡,卻曾在1970年代之際被當時的共黨專制政權認為「太過印象主義」、不符官方文藝要求而遭禁。1990年代初,阿爾巴尼亞共黨專政時代告終,住宅私有化的改革腳步,迫使許多社會底層人民失去了原有的居住權──包括藝術家自己的母親,這個社會背景默默體現在展場中一幅記錄著他母親居家情景的繪畫,為阿爾巴尼亞的歷史與現況下了註腳。與此相較,卡米(Y. Z. Kami)並置平民肖像與都市場景的集合繪畫,與曼尼(Aimé Mpane)的木雕肖像反倒顯得有些平板了。
從「人漬」展拉出的主體性戰線,應是本屆利物浦雙年展最值得一觀的部分。對此,在「FACT」展場的謝德慶《一年表演 1980-1981》(One Year Performance 1980-1981)呈現著相應的歷史意義,作為謝德慶在英國的首次個展,展場裡上千格膠卷影像紀錄著藝術家持續每小時打卡直至一整年的行動。近年來,藝術界似乎重新關注起謝德慶早年行動背後基進政治性,特別是他當年的非法移民身分,讓他的行動某種程度上成了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所言之「例外狀態」在當代藝術中一個絕佳的參照點。
此外,位於哈瓦那的「行為藝術講堂」(Cátedra Arte de Conducta)在本次參展也值得一提。這間拉丁美洲第一所無政府主義的行為藝術學校,是古巴藝術家布蓋拉(Tania Bruguera)在2003年所創,試圖以藝術行動探索記憶、種族、歷史與意識型態,幾年下來已帶出不少新興的政治藝術家。布蓋拉自己即是創作上十分基進的藝術家,行動常常挑戰社會尺度(如2009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藝術現場提供古柯鹼給觀者)。在本屆雙年展,她與行為藝術講堂的藝術家們,在展期內以一系列行動回應行為藝術先驅卡布羅(Allan Kaprow),他們的第一個行動是在開幕期間,在利物浦街頭重現卡布羅於1968年的作品《遷移》(Transfer):參與者將數個油桶以徒手方式,從城市的一處移至另一處。卡布羅早年的偶發行動,模糊了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界線,也間接對抗傳統學院與藝術體制,當前許多藝術家對社會進行批判思索很難不繞過這條歷史脈絡。今年利物浦雙年展重提卡布羅,在動機上有些似於謝德慶今年的參展。
一個私人又公共的藝術世界
「觸動」展的論述確實存在著很多不太讓人滿意的導覽式觀點,如「某些作品觸動我們的感知、某些觸動心靈,此外亦可觸動社會、公眾與城市空間」云云。然而從「人漬」展、謝德慶、行為藝術講堂與卡布羅,這條關於主體性的戰線,刻畫出展覽比較重要的一個面向──當我們論及藝術語言的「效度」,總是暗示了藝術作為社會場域中的產物這個事實。因為藝術的感染力與驅動力,讓藝術家即便創作上或許極其個人,卻依舊具備某種積極的公共性格,利物浦雙年展藝術總監比格斯(Lewis Biggs)在策展論述中援引了1970年代「個人即政治」的微政治論作為參照,想要彌平的,正是傳統上在所謂「私人」與「公共」之間的鴻溝。
或許正是如此,今年利物浦雙年展給人橫跨不同尺度事物的感覺,揉合著社會改造、左派論述、抵抗的身體、擴張的雕塑與私密的個人小宇宙。我不由地想起在「藍衣中心」(The Bluecoat)展場中有一件名為《音樂有害鴿子》(Music Not Good For Pigeons)的奇怪作品。創作者包茲可夫(Daniel Bozhkov)在1986年第一次造訪利物浦,這個城市對他而言,除了是披頭四的故鄉,有悠久的進出口貿易歷史、狂熱的足球社群,及強悍的工黨勢力如何讓利物浦成為反柴契爾政權的最堅定力量。他試著把這些如同刻板印象的回憶拼貼成一個怪異場景,他在展場中再製了利物浦足球俱樂部的球員休息室,大的投影則是英國工黨態度基進的「戰鬥派」(Militant Tendency)的歷史,這個團體在1983-1987年間曾是利物埔當局反柴契爾保守勢力的重要角色。藝術家在呈現這段歷史的同時,穿插著在地民眾以不同風格練唱約翰藍儂名曲《想像》(Imagine)的畫面。
最後,這些利物浦在地印象、政治歷史與社會現實,吸引力卻似乎完全抵不過數個小螢幕反覆播放的,一部脈絡不明卻在YouTube上點閱率破億的貓熊打噴嚏短片。我總覺得這件作品怪異地卡在這次利物浦雙年展之中,像是個沒有辦法消化的東西。它所提供的全是不對等的經驗,其實很像一個國際雙年展常常給我們的感覺:總是不規則地混雜著全球與在地、歷史與現況,而身為觀者的我們,總不斷在自己對於這個城市的刻板印象與現場經驗中搏鬥。
ps.本文刊載於《今藝術》,218期(2010.11),頁196-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