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November 2009

遊行與列隊:各路群眾

剛果藝術家米謝兒.馬哲瑪(Michèle Magema)的《Oyé Oyé》裡有一段薩伊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Zaire)早年的國家慶典遊行影片。薩伊共和國是當時由蒙博托.塞塞.塞科(Mobutu Sese Seko)所領導下的獨裁政權,也是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前身。這段影片不只被藝術家拿來重探剛果民主之路的歷史,也透過鏡頭在民眾的載歌載舞與獨裁者的審視中來回切換下,間接反映著群眾與國家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展場中另一件作品是傑洛米.戴勒(Jeremy Deller)2002年的舊作《老兵紀念日遊行》(Veterans Day Parade)。他以近乎業餘的拍攝手法,記錄2002年在美國內華達州一場老兵紀念日遊行。影片裡,這場遊行看來有些冷清,參與者比觀者來得多,但吸引戴勒的是無處不在的愛國氣氛。星條旗在小孩手中揮舞,懸掛於車體,甚至與十字架結合,成為隊伍裡最主要的點綴物,愛國主義滲進了原本的反戰訴求與宗教意義,微妙反映著後911時期的美國社會氣氛。

藝術家對於遊行背後的政治、社會與歷史的興趣,在這個名為「遊行與列隊:各路群眾」(Parades and Processions: Here Comes Everybody)的展覽中份外清晰,卻不是唯一的面向。此展由位於東倫敦的Parasol Unit基金會在月前推出,企圖呈現當代藝術對於「遊行」的思索,在這裡,遊行不只是藝術家凝視的文化現象、也是構成作品的視覺形式,甚或是藝術行動本身。



在所有參展者中,戴勒可能是對遊行最狂熱的藝術家。展中他的另一件作品,記錄了他於第五屆歐洲宣言展(Manifesta 5)舉辦時,在西班牙聖沙巴斯坦(St Sebastián)策動的一場遊街行動,邀請當地性質殊異的團體與社群一齊參與。他試圖以此呈現遊行如何打破了各族群界線、將群眾凝聚為一整體的積極意義。

曾獲2004年泰納獎的戴勒,創作慣以策畫集體行動的方式,作為介入社會、呼應的手段, 他曾說「一場好的遊行本身就是一件公共藝術品:一部分是自我描繪,一部分是另類現實。」 今年七月他在曼徹斯特藝術節所策動的計畫,也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大遊行。戴勒把藝術行動當作社會實踐的觸媒,與傳統概念上「總不免表現或傳達些什麼」的藝術家相較,更像是一位行動主義者。

同樣帶有行動主義色彩的法蘭西斯.阿利斯(Francis Alÿs),則是以遊行探討現代藝術體制。2002年,紐約大都會美術館(MoMA)部分藏品暫移皇后區,阿利斯將這場美術館搬家策畫成一場藝術品遊行。裝置現場除了紀錄影片之外,還陳列了十分詳盡的設計草圖,從中可發現阿利斯如何挪用傳統天主教的聖母遊街形式,來為這場現代藝術大遊行披上一層諷刺意義。

聖母遊街如今依舊流行於西班牙與南美洲地區,阿利斯把聖母瑪麗亞換成了藝術家奇奇.史密斯(Kiki Smith),由遊行者小心翼翼扛著她前進,隊伍裡尚包括杜象《腳踏車輪》(Bicycle Wheel)、傑克梅第《安娜》(Anna)、畢卡索《亞維農的姑娘》(Les Demoiselles d’Avignon)等作品,夾雜其間的是騎警、旗手、鼓號樂隊、施放泡泡的遊行者,場面十分熱鬧。

阿利斯企圖將藝術品帶離白盒子空間、以宗教遊行來展示美術館如何作為現代藝術重要聖化機制的,其中不乏1960年代以降對於展場政治的思索,只是如今透過類似關係美學的手法來進行,群眾參與是整個計畫最動人的力量,這也直接反映著阿利斯對於「群眾」的興趣,他最有名的一件作品是在2002年時號召了500人,用鏟子搬移一座沙丘。

對於藝術裡的「群眾」,阿利斯有時不只是策動者,也像一位觀察者。幾個月前,阿利斯才在倫敦國家肖像美術館(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展出「Fabiola」計畫,內容為上百件紅衣少女的肖像畫,所有畫作皆是仿作,臨摹對象為一幅19世紀法國學院派畫作《Fabiola》,阿利斯從1990年代初期便開始於二手市集與藝品店大量收集這些仿作。每件仿作儘管臨摹對象一樣,但卻因為臨摹者的能力、風格、甚至因為是摹本的摹本,而讓所有仿作產生有趣差異,展現出藝術世界裡的另一種群眾力量。

戴勒與阿利斯透過遊行行動探索當代藝術裡的政治性,可視為早期觀念藝術在當代的某種轉型,在此之中,藝術家越來越成為仲介社會實踐進入藝術體制的中間人,身分擺盪於策畫人與行動主義者之間。

近20年當代藝術中興盛的合作實踐(collaborative practice)與群眾參與,為藝術脈絡裡的遊行賦予新的可能,卻也讓我們幾乎忘了,遊行並非藝術史裡一個新穎的題材,幾個世紀以來,遊行便因為奇裝異服、雜技表演創造出的浩大場景而被藝術家用審美的眼光所捕捉,在此之中,遊行是酒神麾下的集體狂歡、常規外的創造性混亂。

狂歡與混亂,意味著遊行除了可以是基於相同信仰的同聲一氣,更可以是因為差異而構成的風景,這無疑是遊行所透露出來的重要政治意義。一如湯瑪斯.赫緒閎(Thomas Hirschhorn)佔據二樓展場的大型裝置,滿地塗鴉、上百隻手自融岩中伸出,抬著貼滿各式標語的木箱,一旁散落著聖經、可蘭經等宗教典籍。赫緒閎以他一貫的廉價工業材料創造出宛若末世寓言般的遊行,呈現出當代社會裡不同意識型態、知識體系相互激盪的狂燥場景。

策展人認為,遊行作為公共空間裡的群眾行動,可以一場革命、或一場嘉年華,它的本質是巴赫汀(Mikhail M. Bakhtin)所謂的複音(polyphonic)。差異真正構成了遊行的精神,在此之中,「觀者與參與者可以互換,相悖意義可以同時展現,不管是正與邪、死亡與再生、歡愉與失落、掩飾與暴露」。

策展人的想法讓展覽延伸而出一些人文主義與形式美學的視野,以至於我們在展覽還看到了聲愈卓著的法國藝術家安妮特.馬沙吉(Annette Messager)一群宛如有趨光本能的軟雕塑、日本藝術家澤拓(Hiraki Sawa)影片中一場發生在室內的人與動物遊行,及南非藝術家威廉.肯崔吉(William Kentridge)的反戰動畫小品。這些藝術的遊行行列,透過展覽框架生產出關於人類的本能、處境與命運的銓釋。

不論作品即是遊行,或作品再現遊行,或作品語法看起來類似遊行的形式──這幾種觀看經驗在展覽裡似乎同時並陳,讓展覽本身也變得像是一列充滿差異詮釋觀點的遊行隊伍。費歐那.巴納(Fiona Banner)的作品給我們的感受,很接近展覽本身透露出的詮釋分歧。她從報紙上收集了大量軍事戰機圖片,將它們如標本般陳列於展示櫃裡(這些圖片曾在2004年集結為一本藝術家出版的戰機圖錄)。一旁有150架塑膠戰機模型就懸掛在天花板,牆上螢幕播放著各式戰機的型號清單,像是電影片尾的演員及工作人員列表。

軍機大遊行看似政治意味濃厚,但巴納其實是一位關注語言、符號問題的藝術家,這些軍機吸引他的是裡面微妙的語意轉化,由於戰機多以動物命名(如隼鷹、黃蜂、美洲豹),戰機圖鑑於是一如動物圖鑑,剪貼軍機圖片似乎也像在採集動物標本。藝術家著迷的,其實是不同符號體系之間的關係及彼此轉化的可能。我們總有本事可以從誤讀中發現新的意義。

這個展覽無疑捕捉了當代藝術家對於「遊行」充滿分歧的閱讀、引用及實踐,但背後重點反倒不是遊行,而是差異。如果遊行之所以是一種眾聲喧嘩的形式,只因群眾本身即是充滿差異的存在。於是,我們回到了展覽論述的開頭──喬埃斯(James Joyce)小說《芬靈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小說裡的主角在夢境中的名字縮寫為HCE,綽號是Here Comes Everybody,他是一個人,也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