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May 2009

三段散論:關於不設防城市



公寓


展場中一間暗室播放著王雅慧的錄像作品。我們看到一朵雲無聲飄進公寓,它沒有受到什麼擾動,以自己的速度,平靜而優雅地穿過天井與房間,最後飄出窗外。

足夠大的投影,讓這個室內空間看來有點接近真實世界的尺寸,以至於我們彷彿真的身處其間。我想起王雅慧早先幾件同樣關於室內的作品,帶有類似的迷人錯覺──我們處在暗室,又像處在另一個奇怪的房間。

這間公寓是王雅慧出生後第一個居住的地方,對她來說別具意義,但對大多數的觀者而言,這部影片令人著迷的,可能更是一種觀看生活空間的方法,包括觀看的速度、空間的尺度,我們就這樣盯著一朵雲,順便觀察這棟公寓。

除非是在吞了感冒藥的午後醒來,我們其實很少這麼遲緩而仔細地觀察室內,看著老派的床頭櫃,生灰塵的掛鐘,還有花紋磁磚。但是,如果我們是影片裡那位飄著的訪客,可能會覺得經過了一排騎樓、一條拱廊街或是防火巷。


王雅慧給我們的室內很小,但如果你的速度放得夠慢的話,這公寓卻也足夠大到成為可供穿梭的地景。

周成樑筆下是另一間公寓。他的小尺幅作品看來很像油畫小品,但當它們被藝術家大量生產出來時,卻給人難以言喻的印象,召喚出一整組藝術家的生活場景。

這些場景,同時也是大多數生活在台灣都市中的我們所熟悉的生活場景:形式枯燥的國宅式公寓,陽台由波浪板與鐵窗組成的結構向外擴,兼顧遮陽、防雨與防盜,盆栽的枝葉穿過鐵窗,成為防火巷兩側僅有的綠意。從狹窄的棟距間望出去,你還是看得到一些天空,一些雲,一些在遠處散步的人。

這是我們所熟悉的巷弄,很可能就是你家陽台望出去的風景,周成樑的筆調樸素卻異常認真,有種生活如其所是的意味。有時你會發現他似乎不太打理構圖,它們太像是你推開陽台落地門不經意看到的風景,以至於周成樑並不只是畫了這些公寓,更重要的訊息是,他一直住在公寓裡。

周成樑在1990年代曾用紙槳、紙板等,做了一些材質感很輕的雕塑,造形轉化自鐵窗、抽風扇與冷氣機排水管這類公寓後巷常見的不起眼物件。如今,從輕盈的雕塑到小尺幅油畫,周成樑作品始終不離公寓陽台的視野太遠。

我們或許可以把公寓作為度量城市生活的一個最小空間單位,王雅慧與周成樑的作品正座落在這樣的單位裡,視角雖然很小、很個人,卻足以連結著一種規模很大的城市經驗。我們總覺得有些熟悉,因為大多數的我們也生活在類似的公寓中,也曾經偶然在某個週日的午後醒來,望著周遭的一切恍惚地出了神。

公路電影

周成樑看來並無意把這些「公寓陽台所見」上綱到在地性的打算,但它們確實關連著一種十分典型的台灣城市地景:缺乏棟距的大樓間,住宅與零售商店相混雜,機車佔據著街角巷弄,綠地超級迷你,住宅改建則依屋主的自由意志與純粹實用主義來考量。

這樣的地景往往與現代都市計畫背道而馳,而成為後者所欲消滅的對象。但很多藝術家似乎更樂於站在都市計畫者所欲摧毀的場景這一邊,著迷於其光怪陸離的爆發力,如陳伯義的「萬神殿」系列,台灣廟宇被徹底罷黜掉精神世界的靈光,而服膺於物質世界的法則:關於它們如何硬生生地存在、解體與毀棄?

事實上,陳伯義早先的作品一直關注於那些即將被挖土機推倒的舊建物,紀錄著都市計畫留下的痕跡。在這點上,洪天宇的「觀音四韻」系列是另一個關於都市計畫的反面參照,他極寫實地描寫了台北盆地在都市開發下,人造建物擴張所造就出的被蠶食的自然地景。從被推倒的舊建築,到被蠶食的自然景觀,共同書寫著都市化帶來的失落感。

建築學者康旻杰在一篇以台北為研究對象的論文中,把這種混亂、拼貼、個人化、實用主義及非正規經濟考量下所衍生出的都市地景,視為荷蘭建築師庫哈斯(Rem Koolhaas)所謂的「通屬城市」(generic city)之典型,他認為「通屬城市地景作為都市現實的載體,卻不服膺規畫設計的人為秩序,反而透過容格(Jung)所稱的『集體無意識』,任意蔓延成一種直覺式的城市共通經驗」。(註1)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更少規畫的鄉鎮地區裡,這種直覺式的地景將來得更為可觀。如游本寬用鏡頭所捕捉的民宅、農舍及公共建物的圍牆。這些圍牆大多不是在高樓密集的都市,而是地貌開闊些的鄉鎮,它們的形式通常看來十分枯燥,有時是模板痕跡粗糙的一堵泥水牆,有時則是一排上了紅漆的鐵欄杆,但作為宣告土地所有權的一則明示或暗示,你不得不訝異於當這些圍牆依序排列於展場牆面上時,原本乏味的形式,變成一種低調的趣味性。一眼望去,感覺有些像是在省道上奔馳時會看到的風景。

如果早先我們談論的是某種公寓視野,那麼,現在我們遭遇到的,則像是一場公路電影,我們彷彿可以看到藝術家拿著相機在穿梭在城鄉之間。許哲瑜的「所在」系列具現著這種身體與環境的關係,他拍攝夜裡無人跡的城市建物空景,照片中引自字典的定義是現場投影的,這讓影像多了一份很詭異的臨場感。但是藝術家目睹到的究竟是什麼?

在20世紀前半葉,柯比意(Le Corbusier)曾以一種頌讚新機械化時代的口吻談論一個理想的城市中,摩天大樓將以垂直而高密度方式,整合人群、通訊與交通,工作效率因此提升,「所以中午過後沒多久,工作就會全部完成,整座城市將變得空無一人」。 (註2)

如今,加油站的燈箱無比光亮,電玩機台正發出聲響。場所渺無人跡,但功能卻依舊運轉著。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時候,城市看起來這麼像是一部空轉中的機器。

反計畫

在整個展覽中,施工忠昊的《台北鐵塔》可能是少數傾心於這種如今看來很古典的「新機械化時代」的作品。這座結合停車塔、KTV包廂、空中餐聽與城市地標的建築,除了令人想起1960、70年代英國「建築電訊」(Archigram)的一些建築草圖,但又混雜了某種民粹色彩與後現代的誇飾風格,看來有些瘋狂。但在展場中,竟是最接近實作階段的一個「建築計畫」。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計畫太具體了,以至於幾乎像是處在其它作品的反面。如果所謂的「計畫」在刻板的意義上,常常意味著某種未來的可行性,並訴諸於結構嚴謹的語言,那麼可以觀察到的是,「不設防的城市」所呈現的,更多是各式各樣的「反計畫」──假計畫、變動的計畫、無用的計畫、毀棄的計畫、模裬兩可的計畫。

先跳過具體的建築空間,以下所談的幾種「反計畫」比較是造形藝術裡處理空間與結構的策略。如在朱鈞的作品裡,我們看到的是不斷變動的計畫。他從七巧板衍生出來的立體造形,邀請觀者自己動手排列,材質的重量讓我們仍多少須考慮一下簡單的力學及結構問題,雖然最後結果看起來很像是某種紀念碑,或是現代建築的片段,但終究朱鈞看重的其實是一種互動、參與、遊戲的狀態。

在展場中,胡坤榮看來結構最嚴謹的幾何抽象,成形之始也從來沒有草稿,他在創作過程中放入很多直覺,特別是一開始:「很多作品我一開始並不思考」,他說,「而是一直下,下到大概70%、80%左右,我才開始讀結構,開始去控制」。 (註3)

陳建榮的作品看起來很像是被反覆塗改、但始終未定案的建築設計圖,要從中指認出某些實體空間,似乎並不那麼困難,但事實上,陳建榮給我們的很少是真的可以進入的空間,那些機械性的結構也往往不具功能,而僅僅是他彈性地使用簡單工具(如一段可以拿來充作尺規的普通木條)、近乎直覺地在畫布上開展出的造形,一個空間虛掩著另一個空間,平塗手法干擾著透視感的幻覺。

王為河的《史派斯檔案:阿奇菲爾德房東》也展現著類似的特質,幾幅平面作品是大量幾何與有機線條在混生、堆疊後的狀態,你很難分析裡面的空間感,它們看起來可能更像是蔓生的雜草。對王為河來說,空間並不靠界線而成,而是一種存有的狀態。

藝術家靠直覺化的手操作與對過程、痕跡及互動經驗的重視,來遂行他們的「反計畫」;那麼對於真實的建築而言,「反計畫」除了可以是游本寬、陳伯義等人作品裡可見的「台灣版通屬地景」,究竟還意味著什麼?對此,劉國滄的聲言值得我們參考。

劉國滄曾以「墟」一字,作為他的建築關鍵字:「我對於所有不能兩全但卻又兼具的曖眛現象感到興趣,但卻也因而常常焦慮於如何去捕捉它;那些關於是過往又是將來的/是規矩又是失序的/是內裡又是外頭的」在他眼中,建築最迷人的樣子「是建造又是拆解的/是人工又是野生的/是片段又是完整的。」(註4)

我發現與劉國滄這段聲明最呼應的,並不是他自己的作品,而是方偉文在展場角落一手搭建起來的「野野村」。這個「村落」就像是一個如黏屑般的建築體,混雜著小人國式的奇想、器官化的零件與無止盡的囈語,它是都市計畫所難以理解的幾何學,所有零組件都是被反覆使用的,方偉文在每一次展出機會裡,將它們搭建起不同的樣態。在你還未理解、還來不及命名之際,它們已肆無忌憚地朝四周增長出去了。


[註釋]
註1:康旻杰,〈集體無意識與文化完型:臺北原生地景與通屬地景的空間辯證〉,《臺北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重訪臺北:隱喻想像與賦形蛻變》,台北:台北市文化局,2006,頁93。
註2:柯比意(Le Corbusier)著、葉朝憲譯,《都市學》(Urbanisme)。台北:田園城市,2007。
註3:游崴,〈如何處理很多的矩形?──閱讀胡坤榮2006個展〉,《典藏‧今藝術》,163期(2006.04),頁219。
註4:阮慶岳,《建築師的關鍵字:東亞都市地景的30種閱讀術》,台北:田園城市,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