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July 2006

以他人的身體前進──試探台灣當代藝術中的扮裝技藝

扮裝之道:極重或極輕?


1991年底第二屆國大代表選舉前,一位身著黑袍、頭戴黑帽、嘴角上還有兩撇小鬍子的候選人出現在街頭拉票。他所在的小攤位,貼滿了杜象為蒙娜麗莎加上翹鬍鬚的經典之作《LHOOQ》,而其裝扮亦如出一轍。他的政見很簡單,只有五句:「信藝術得永生」、「藝術是人類第二位真神」、「每一個人都是藝術家」、「用藝術化暴力,世界更有趣」。

不是選舉花招又一章,這位登記有案的八號候選人其實是藝術家張永村。而這個被他命名為「蒙娜麗莎杜象村」的角色,只是他自1990年代以降陸續創造出的五個「分身」之一,其餘尚有「忍者村」(1990)、「能源法師I & II」(1994、1997)、「墨海僧人」(1995)與「乾坤不老」(1995)。五位分身雖象徵意涵各有不同,卻同是達成藝術家個人信仰──他稱為「覺識道」──的取徑。(註1)

在整個1990年代的台灣,張永村堪稱少數在創作中力行扮裝的藝術家。每次他以不同分身進行表演,場面皆宛若一場自我治療的宗教儀式。如果張永村的「引扮裝為正道」每每以縝密的精神性為背景而讓人肅然起敬,那麼在光譜的另一端,我們看到了年輕藝術家丟出新任務:如何讓扮裝顯得更輕盈?


荒謬的現身,見血的童話


自2003年起,葉怡利開始了她的「蠕人計畫」,她穿起自己縫製的一件橘色連身衣,身上滿是肉芽般的有機造形。但蠕人並不是展場裡的活雕塑。葉怡利穿著這身裝扮上街跳舞、騎車、打太極。荒謬的現身看來很不正確,但在葉怡利眼中,惡搞(Kuso)卻是理直氣壯,「我們講的High art好像很遙遠,但Kuso很大眾化,很真實,而且馬上就可以被人理解。」
化身蠕人的葉怡利確實不為淨化人心而來。在她的定義裡,「Kuso價值倒轉,垃圾化。無框際,沒有章法,無跡可循,完全沒有議題,沒有邏輯。用一個特嚴肅的態度對待一個無聊的事情」。透過扮演一個只訴諸本能的生物體,葉怡利尋求的是自社會教養中解放的快感。

緊接橘色蠕人而來的,是會亂抱人的白色蠕人。葉怡利發現,透過這身裝扮,陌生身體的接觸可以獲得很即時的正當性。「我在首爾的那次行動,一天下來就抱了一百個人。在真實的社會中,我們根本不可能這樣」,葉怡利說,「對我來說,偽裝成那個模樣,反而能回到一種很真實的、動物性的狀態。」

截至目前為止,葉怡利的蠕人已在桂林、首爾與台北西門町登場過,今年則計畫前進北京與上海,未來還將轉戰世界各大都市,「預估Kuso將傳染成千上萬人!」她信誓旦旦地宣稱。除了蠕人之外,葉怡利還創造出了另一位著古裝的女巫,互為參照,故事腳本也愈顯步數迷離,有前世有今生、有現實有夢境。她接下來的計畫是找七個人扮演「七仙女」,繼續她的Kuso大劇。

頂著一顆大眼球的「眼球先生」看來同樣有惡搞潛力。2001年,劇場出身的陳柏維創造出「眼球先生」的角色作為品牌代言人,跨足繪畫、劇場、流行音樂、圖文書、服飾及各式衍生性設計商品。儘管跨界跨得兇,「眼球先生」每次現身卻都是陳柏維親自扮裝演出。「扮眼球這件事,讓我可以變成我所嚮往的,一個比較有動力的我。」陳柏維說起來,不無自我補償的味道。

雖然「眼球先生」以散布快樂為己任,走的卻不僅僅是搞笑裝可愛路線,而是混合了甜蜜與殘酷、如「見血的童話」般的黑色喜劇風格,劇團表演則往往是普羅與菁英並陳,有如綜藝大拼貼,又像一場集體治療。在陳柏維與王志偉合力創作的攝影集《眼睛愛地球》,可一窺他藉由扮裝攝影,治頹廢、死亡、性、暴力與科幻於一爐的視覺癖好。

自我的後花園


在扮裝裡論荒謬、論拼貼,陳擎耀的影像作品都堪稱典型。幾年前,數位相機或拍照手機還不到人手一台的地步,大頭貼因為其即拍即得、不經手外人的私密特性,成為少女或情侶們自拍親密照的主要管道。從一開始簡單的紀念遊戲,發展到現在,大頭貼已進化為功能繁複的個人劇場。陳擎耀當時就觀察到,有人甚至會帶衣服進去,就在小簾子裡直接換穿、扮裝拍照。

有感於大頭貼文化蔚為奇觀的生態,陳擎耀創作了「張飛戰岳飛.泡泡滿天飛」(2001)系列,找來幾位朋友為班底組成「特攻小隊」,身著日本軍服、手持泡泡槍與塑膠指揮刀,在台北天母、士林等地「攻佔」各個大頭貼據點,以拍照為突擊,「索敵索敵再索敵!」。

陳擎耀自述他的扮裝是低調的、自我調侃的、自娛娛人的行動(註2),而這種個人化取徑,對他來說越來越重要,「我覺得重點不是如何在作品裡扮裝,而是,進入一種扮裝的狀態來做作品。」陳擎耀說。這批作品不難看出陳擎耀對次文化的涉獵,他對歷史經典與時代劇同樣很著迷。2004年的「後庭花」系列,他再製了幾個日本經典故事場景如忠臣藏、源氏物語、暴坊將軍、遠山金四郎等,雖扮裝手段相同,但由藝術家自編、自導、自演主角的「後庭花」,卻更是一個完全自我中心的世界,一個「我自己的後花園」。

就在同一時期,外號「小濕濕」的李詩儀,發表了一系列更驚世駭俗的扮裝攝影。她在作品中化身護士、修女、女教師、女警官,道貌岸然的角色,所做所為卻是大剌剌地排泄、露奶或玩弄生殖器,與大多數扮裝者對於所扮角色「因為愛」的情感投射,李詩儀對於這些角色的毀滅,簡直稱得上完全以恨意進行。社會所賦予該角色的理想形象,在李詩儀的詆毀之中整個墮入男性的情色想像,直接扭曲為日本AV制服系。透過扮裝為手段,確實很容易在身體政治或性別意識上著墨,但似乎在李詩儀那裡,一種純粹由恨意趨使下的自我,才是其扮裝影像的核心。(註3)

藝術家儘管可以在自己的後花園裡實現「我扮故我在」的自由,但不管這分身或替身如何光怪陸離,社會並不放棄將它捕捉為一種角色。藝術團體「新台五線」的《淡水計畫》(2002)是關於這個機制的有趣實踐。他們一身黑西裝,走訪淡水多家小吃店與老闆合影、齊聲推薦。最後,這張印有斗大的「絕讚淡水」字樣的照片被貼在店內,一如我們所熟悉的「名人推薦」照片。但確實沒幾個人知道,這五位究竟是外景主持人還是新一代偶像團體?藝術家扮「名人」扮得不著一力,紅得沒章法、沒邏輯,背後綁架的其實是我們所熟悉的觀看模式。他們最近的作品《半島之戀》(2005)更直接拍起偶像劇,姑且不論裡頭有多少「自我後花園式」的自爽,我以為有趣的是首映會,真的有不少觀眾前來要簽名,或打氣或鼓勵,哪天「新台五線」如果真的進軍娛樂圈,可能我們再也分不清,究竟一開始是誰扮了誰?


我不扮演,我就是


「我不是扮白雪公主,我就是白雪公主啊。」當我第一次跟何孟娟提到這個關於扮裝的專輯,她連說了兩次同樣的話,在關鍵的動詞上還加強了語氣,「我今天來上班,必須要畫妝、要有合於現在我這個位置的應對、對話方式與態度,我覺得那個才是在扮裝。我覺得這個差異在於:妳自己產生這個反應,跟妳因為社會要求下妳所判斷出的反應,是不一樣的。」

何孟娟以白雪公主的形象現身,最早出現在她的影像繪畫作品中,後來她直接穿著這身打扮出門出入公共場合,再用影像記錄。她的第一次「白雪公主出遊」是在台北車站裡的角落昏睡,「我想知道這些人這麼匆忙地來來去去,他們會不會記得這個童話故事?會不會來親我?」何孟娟自承她一開始的想法還有些煽情。

但白雪公主並非在現世中繼續她的天真無邪。何孟娟更多的作品中,荒謬的現身讓白雪公主得以幹盡「很不童話」的大小事——拜拜、自殺、槍擊樣樣來。她對於童話落入凡間的魔幻效果的確很著迷,「白雪公主去做這件事情就不在可能發生的範圍之內,也不在想像之內,它既不恐怖,看起來又很美好。」

何孟娟很強調自己就「是」白雪公主而非扮演的那部份,如果直接把何孟娟的聲明(自清)視為中毒太深的天真,或許還簡單一些,但我以為有趣的地方在於那「我說我就是……」的執念,如何透露出一種抹去「本源的我」的強大意志,進而迴避關於「扮裝」的種種技術性討論?但確實「作為藝術家的何孟娟」已難以取消,而使她不可避免終究是「扮」了另一個角色,但那個試圖迴避與抹去什麼的意志,卻無疑是這件事多出來的、值得我們好奇的一個向度。

放在扮裝者(cosplayer)的角度上,這個執念並不令人訝異。扮裝者往往從服裝、配件、武器到人物的代表姿勢、表情、眼神乃至精神皆力求逼真,甚至在意身高是否相當。這一切由外到內鉅細彌遺的改造,不斷逼近著「我就是……」的目標。這裡面看來沒有一絲猶豫。但當一個藝術家聲明自己不是在扮演而「我就是……」時,暗示出的種種迴避,終究會成為某種可資探討的立場,而值得被評論話語所擄獲,讓討論得以轉進。

技藝的大觀園


與此相較,十分不同的是,在郭維國繪畫裡的扮裝,因為那些具象徵意味的道具,讓身分的轉變,不是透過抹消,而是暗示。有別於何孟娟「我就是……」裡對於身分不著痕跡的快速覆寫,郭維國扮裝技術的簡單、瑣碎、疏懶與大量替代性方案,讓他從「暴喜圖」以降的作品,如同「如果我是……」的連番奇想,儘管姿態、道具、場景或有殊異,但那裡頭鮮明的藝術家形象始終無堅不摧。

也是因為如此,郭維國作品常被視為帶有自戀傾向,但郭維國反駁:「我不是自戀,是自信。」並補充說明「一個40幾歲男人的身體有什麼好自戀的。」他在1996年的北美館個展之後,沉寂整整兩年。因為一張自畫像帶來的靈感,他開始了繪畫中的角色扮演。所有形象的前製作業,都是他自己窩在工作室裡、輔以改造後的簡單道具所創造出來的。郭維國的扮裝技術,以充滿詩意的破綻造成疏離效果,而使它從「成為另一個人」的純粹功能性中退位,展現為令人目眩神迷的技藝:一個扮裝技藝的大觀園。

值得注意的是,郭維國的「扮裝大觀園」儘管也是一處自己的後花園,但相較於一些年輕藝術家念茲在茲於「進入一種扮裝的狀態」、甚至企圖覆寫日常生活,郭維國對於「在景框內我扮演,在景框外則否」的分界顯得比較看重。我以為郭維國是極耽溺於這景框效力的藝術家(註4),同時他也極擅於從這種景框的巧妙挪移間找到內容的藝術家,這點在他的近作中表露無遺:他將舊作安插進新作中,宛若景框向後推移,藝術家與藝評家跑入畫內成為議論者。景框挪移,凡間落入童話,誰也說不準,日後還有誰將入鏡?

藝術家玩弄於「扮與不扮」的中介空間,不僅展現了扮裝的技藝化可能,也透露了混合真實與虛假可以造成的魔幻本領。侯怡婷於2005年發表的靜態攝影《Usurper(平面系列一)》,將模特兒影像投影於自己身上再以相機拍攝,完成了一系列如鬼魅的肖像。相較於她以相同手法完成的行為錄像,比較流露對於身體政治的探討,我以為這一批靜態攝影因保留了較多脈絡不明的神秘(誰的臉?如何扮?),而使它展現出更多技藝化的潛質。重點不再是「我想成為它」的起點與終點所架構出的意義,而是這位「篡位者」(Usurper)因血肉之軀與影像終難磨合,所以卡在兩造之間造就出的新變異,如何藉由攝影景框語帶保留的捕捉,同時取代了作為扮裝裡的兩個端點——那個「我」跟「它」?不再是前項覆寫後項,或後項覆寫前項,而是「扮裝」這件事同時覆寫了所有主體,可以推敲的背景脈絡都不見了。

空缺的那部份


我以為在侯怡婷那裡,這種脈絡的消失並不具有太多哀悼的情感在裡面。魅影身後了無一物,在形式與情感上,它們皆幾近是完全扁平的一張影像。與此十分不同的,我想起的是吳天章。他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了一系列具矯飾風格的扮裝攝影,首件作品《再會吧!春秋閣》(1994)挪用了1950年代台灣水兵沙龍照的舊形式,但透過新的扮裝與姿態,鏡頭前的水兵(藝術家洪東祿飾)卻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性意味及陰柔氣息。照片形式看來熟悉,但於其內裡,卻像是靈魂整個被置換過一樣。

吳天章視攝影為某種死亡的形式,但影像之於他,卻不只是一個死透了的屍身。吳天章似乎更感興趣於影像所喚起的種種精神性(何以音容宛在?何以「魂在」?)。他以扮裝攝影為形式,企圖在精神與物質之間,那雜糅著歷史、欲望、生命與記憶而顯得曖昧難解的關係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說的方式」。吳天章作品裡的扮裝越是細緻、華麗、物質感飽滿欲滴,死亡的感覺越是如影隨形,它們總是喚起某種傷逝的情感。那不是何孟娟的「我就是……」,也不是郭維國的「如果我是……」,而是屢屢帶領我們凝視扮裝裡空缺的那部份的「何以我不再是……」。


[註釋]

註1:參考姚瑞中,《台灣行為藝術檔案1978-2004》,台北:遠流,頁105-110。

註2:陳擎耀《夢幻泡影的虛幻樂園──談扮裝的內在需求與文化混成》,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碩士論文,2004。

註3:胡永芬描述這些作品就是李詩儀平時口語「我最討厭……」的視覺化表達,同時也是極其自我的。參考胡永芬,《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慾望.禁忌》,台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3,頁125-127。

註4:對郭維國來說,這景框的界線如同賦予他一種扮裝的正當性,一種安全感。他自承「我很害羞,如果叫我在外面表演我完全不敢,但我可以在畫中扮我想扮演的角色,感覺就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