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匯宇《超級禁忌》,錄像,2015(藝術家提供) |
從早年的電視綜藝節目「臨風高歌」、《金賽性學報告》改編本,到來路不明的色情刊物,蘇匯宇的「午夜場」圍繞著台灣1980年代被禁制的叛逆、情慾與性衝動,以及它們如何在文化審查的灰色地帶進行各種美學偽裝,為堂堂正正的年代創造了一種真正的性感。
藝術家帶領我們回到他青少年時期的1980年代台灣。那時色情被推擠到視聽體制的邊緣,僅見容於深夜節目、午夜場、錄影帶出租店的小房間或書店裡最後一排書櫃。視覺干擾無所不在,封膜、鎖碼、柔焦、在重點部位覆蓋令人洩氣的幾何形。然而,被禁制的色情刊物永遠比敞開著的更性感,色情因為被視為下流、齷齪、敗德才換得吸引力。蘇匯宇對此的興趣讓人想起巴岱耶(Georges Bataille)──對肉體快感興趣缺缺,只對被視為骯髒的東西有興趣。在「午夜場」裡,晦暗的性慾混雜著光明的人生期許,羞恥與色情唇齒相依,藝術家行走在這樣的稜線上,對禁忌的大眾文化產物進行一系列歪斜的閱讀,展示那個年代充滿曖昧的雙重性──高與低、主流與地下、端莊與清涼。純粹的快感彷彿是危險的,必須以先驗的愛來背書,或有社會情境為襯底,就像藝術家展示的色情古本中,粉紅色的口交影像佐以情感真摯的告白:「我們是同病相憐同在這個人慾橫流,勢利的社會生活,我們應該互相愛護才好呢!」
「午夜場」集結了蘇匯宇一年多來的數件新作,它們全是奠基在歷史文件、腔調錯置並充滿雙重意味的改編。《自瀆有礙身心之說不可信(金賽博士)》發想自一本香港出版、流傳至台灣的《金賽性學報告》(Kinsey Reports)改編本,作者化名「火麒麟」。這本小書在藝術家眼中看來十分可疑:「它是否真是金賽的原著譯本、是否經過授權都頗值得懷疑,甚至內容究竟是不是真實引自金賽博士之專業報告,亦無可考。出版年代不詳,連譯者的名字都十分神秘。」(註1)如果原版《金賽性學報告》作為對性行為之科學探究因此消滅了情色,那麼,這本港版《金賽博士》則無疑是其色情化的改編與超譯。透過在科學描述中穿插盜版自國外的色情圖片,把我們被拉回到前現代的心靈,在那裡,神話取代科學,性很挑逗,卻又令人羞恥。金賽博士則看起來像是快感的佈道者。
蘇匯宇,《自瀆有礙身心之說不可信(金賽博士)》,錄像裝置,2015(藝術家提供) |
蘇匯宇以此為發想的影像裝置,捕捉了落於色情與科學間隙之中的性想像。作品形式參考了19世紀末的活動電影放映機(Kinetoscope),這種早期電影放映裝置的外觀像是一個木箱,觀者得透過上方窺孔,觀看箱內快速運轉的電影膠卷所生成的動態影像。藝術家刻意放低了窺孔,讓觀者必須在展場中以一種令人尷尬的姿態看完整部影片。觀看變成了偷窺,原本20世紀性學名著至此,已像是被連續盜版改編了好幾手的春夢。
如果傳統的色情作為一種類型,總是因為太急於滿足閱聽者的期待,以至於在美學上異常疲乏;那麼,蘇匯宇則像是重新挖掘了這本港版《金賽博士》的挑逗性──重點並不是那些裸露,而是科學與色情荒謬的媒合,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意象(「它看起來不太對勁」),借用紀傑克(Slavoj Žižek)的話,這種意象就像一種污痕(spot / blot),我們必須繞過那些堂而皇之的裸露,歪斜地觀看(looking awry)才得以洞察它的性感。(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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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奠基於歷史文本改編,《超級禁忌》的敘事源自一本早年俗稱「小本」的黃色刊物,內容除了來自歐美、日本的盜版色情圖片,露骨的性愛描寫卻是如今讀來頗有韻味的白話文學體。由金士傑飾演的都會白領階級男性,在荒郊野外喃喃唸著書中情節,帶領我們逐步進入超現實的情慾場景。
「蠻荒國度裡的性幻想」這個在大眾文化中俗濫的設定,以及刻意在質感上挪用早期國片(註3),承接了蘇匯宇一直以來對大眾文化既有風格與各式老梗(cliché)的獨特洞察力,如《所以我們反覆呼喊》(2005)裡「你快走/我不要」的肥皂劇僵局、《槍下非亡魂》(2007)的槍戰,或是《恐怖的一天》(2010)裡恐怖片般的日常。蘇匯宇慣常擷取既有類型風格元素,置換脈絡後反覆施作,或改編,或重演(re-enact),取樣材料從爆破的假血、舞蹈套路(routine)、彩色電視檢驗圖(test card)等破碎的文化符號,到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一整部音樂影帶這般完整的文化產品,近年來,電視綜藝節目噴了乾冰的場景特別引起他的興趣。透過這種手法,蘇匯宇在當代藝術的框架中創造了一種冷感、低限、神祕卻又反高潮的綜藝。
《臨風高歌》的靈感來自於一本早年關於彩色電視技術的工具書內的一張照片,展示著1980-83年間藝人高凌風所主持的同名綜藝節目。這個當年紅極一時的週六晚間節目,有著當代少見的排場:燈光牆、舞群、兩組合音天使,以及十多位成員組成的華視大樂隊。高凌風則一人橫跨主持、歌舞與短劇演出。這是高凌風在1980年代的事業顛峰,也是蘇匯宇童年時期印象最深刻的週末夜場景。這一切都有點像是煉金術:乾冰與燈光牆切斷了現實,創造出某種短暫的、只在景框中有效的情色效果,以至於在乾冰中冉冉現身的物事變得如此性感。「我超愛看深夜節目中歌星坐在高腳椅上面唱著歌,下面飄著乾冰。看起來就像是神仙一樣」他說。(註4)
作為在1980年代台灣最早擁抱歐美迪斯可舞曲風格的藝人之一,高凌風透過改編、翻唱,帶來的不僅是一種新的流行音樂形式,更代言著迪斯可中直白的情欲與身體性。他或許是那個年代真正致力於表面意義的即物派藝人,唱到「野菊花」必得雙手假裝捧花、「冬天裡的一把火」則不忘點上打火機。在娛樂仍被要求要有教化意義的戒嚴時代,高凌風的歌舞不時踩到文化審查界線,除了單曲《泡菜的故事》被新聞局認定為「靡靡之音」、「擾亂社會大眾」而遭禁,《姑娘的酒窩》也因為和聲聽起來像「胡搞瞎搞」而被認為「危害善良風俗」。文化審查機制像是一個異常敏感而世故的讀者,從高凌風的身體與聲音之中讀出危險的色情。
蘇匯宇,《臨風高歌》,錄像裝置,2015(藝術家提供) |
早年盛大的綜藝景觀,反倒映照出高凌風生涯後期星海浮沉帶給人的一種荒涼感(註5),這變成蘇匯宇《臨風高歌》中一個核心的意象。在雙頻道的錄像中,藝術家把場景換成了西門町僅存的紅包場「鳳凰大歌廳」,舞台上的伴奏樂隊演奏著高凌風當年暢銷歌曲《惱人的秋風》。這首曲子翻唱自 瑞典流行樂團ABBA的暢銷單曲《給我!給我!給我!(午夜之後的男人)》(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亦為「午夜場」英文展名的由來),原歌詞描述夜半時分一人守著電視機的女子,幻想某男子能從電視裡的奇想世界中出現,帶她脫離枯燥的現實。在高凌風翻唱的版本中,則變成一位男子對離去女友的呼喊。但最後在蘇匯宇給我們的場景中,卻只剩下伴奏樂隊的聲音,呆坐的主唱像是活在另一個平行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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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高凌風或是麥可.傑克森,蘇匯宇對於早年紅極一時、晚年有些落魄的明星似乎特別著迷。他們就像是當時被色情化超譯的性科學或是「小本」一樣,彼時是性感/壞的化身,此刻卻顯得孤獨而天真。
就在「午夜場」展覽前兩個月,電影《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片尾最後邁向的2015年10月21日已然到來。布朗博士(Doc Brown)與馬堤(Marty McFly)駕駛著時光機自乾冰中駛進脫口秀節目現場(註6)。最棒的瞬間其實已經結束了。我們隨即發現站在舞台上的是在真實時間中已垂垂老矣的博士,以及因帕金森氏症侵襲而身體不時晃動的馬堤。原來他們終究沒有穿越時空。但最殘酷的是他們仍必須表演得像是真的一樣,彷彿這三十年光陰並未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記號。蘇匯宇的「午夜場」帶著類似的神話崩解味道,用蘇匯宇的話來說:「一種彼時彼刻的華麗、盛大、色彩繽紛或者言之鑿鑿,如今卻看來荒涼的感覺」。
蘇匯宇,《the Color, the Tele, the Vision》,雙頻道映像管裝置,2015(藝術家提供) |
作為一位出生於1970年代後期、成長於台北都會的藝術家,蘇匯宇早期的創作緊貼著大眾文化作各式「致敬」,近幾年的作品,則隨著滲入越來越多對自我生命情境的關照,關於孤獨、死亡與家庭。集體的文化經驗和私密的個人生命如何彌合?他透過的是自2010年《使蒂諾斯家庭實境秀:午夜時刻》逐漸發展起來的影像語言:一種宛若日常場景螺絲鬆脫、緩慢墜入異時空的清冷幻境(chilly fantasy),而午夜獨自一人的視聽經驗為其最佳寫照:
午夜配上電視機是一個很神秘的時空,那種「一個人幹些什麼事」的時刻。相較那個時代的大環境氣氛,這帶來了某種自由的味道,但又涼涼的,怪怪的。
蘇匯宇用這種清冷幻境組織著不同的時間。彩色映像管時代的大型綜藝、如神話般的性學與色情刊物來自晚近的過去,但透過HD高解析畫質、平滑運鏡、高速攝影機彌合出的世界,則看起來像是迫近的未來。差異時間的疊合或許在美學上近於某種現代懷舊(modern nostalgia)(註7),但在一個更寬廣的意義上,「午夜場」更指向了台灣戰後在歐美與日本次文化洗禮下翻轉出的一種另類現代性,它關於迪斯可舞曲、性科學與色情在1970、80年代如何透過盜版翻印、翻唱、翻譯(或超譯)等途徑,轉折進台灣大眾文化場域,並且遭遇了戒嚴時代最後光景中的國家機器與儒家社會體系。作為一種現代懷舊的色情考察,蘇匯宇的「午夜場」挖掘著禁忌的身體感,以及在灰色地帶流竄的愛與性。在他給我們的清冷幻境中,身體是樂園,也是戰場。
~ 本文為2015年蘇匯宇個展「午夜場」的策展論述。以〈入場指南〉為文章標題,刊載於《午夜場──蘇匯宇個展》,台北:双方藝廊,2015,頁14-25。
[註釋]
註1:引自藝術家展覽計畫草案,2015,未出版。
註2:紀傑克援用拉岡(Jacques Lacan)對於觀看(view)與凝視(gaze)的理論:我們觀看一個客體,客體同時凝視著我們,但卻是從一個我們無法看見的角度。這種來自客體的凝視,展現在影像中就是一個無意義的、奇怪的、不合時宜的細節──他稱之為「污痕」。這個細節讓畫面其他元素也變得可疑,不再如其所是。污痕為影像帶來一種魅惑的力量。但色情片或任何類型電影因為過份勤於滿足觀者,因此欠缺這種污痕,也導致觀看/凝視產生倒錯,最後我們被癱瘓成一個純粹接收資訊的客體。蘇匯宇的任務是一種反向操作,藉由重新辨識色情文本中錯置的腔調,來賦予其污痕。參考Slavoj Žižek著、蔡淑惠譯,《傾斜觀看──在大眾文化中遇見拉岡》,台北:桂冠,2008,頁147-209。
註3:根據蘇匯宇,金士傑在楊德昌執導電影《恐怖份子》(1986)裡的台北都會男性形象,成為他在選角上的重要參照。
註4:引自2015年9月與藝術家的線上訪談。本文其他幾處藝術家說法引用,如無特別註記均以此為出處。
註5:「臨風高歌」停播之後,高凌風接連因黑道糾紛、持有槍械而入獄及電視台封殺等風波,加上1990年後期,他所投資的舞廳不是倒閉就是被查禁,境遇大不如前。在演藝事業中斷15年後,直至2004年才以政治模仿秀重回電視舞台。
註6:2015年10月21日《回到未來》兩位主角Marty McFly(Michael J. Fox飾)與Doc Brown(Christopher Lloyd飾)參加美國ABC電視台深夜脫口秀節目「Jimmy Kimmel Live!」錄影,演出他們駕駛那台時光機「穿越」至當代。影片連結:https://youtu.be/Q0VGRlEJewA
註7:Svetlana Boym.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