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December 2008
表演終了,城市消失:評吳達坤個展「迷樓」
「迷樓」展裡有個簡明的設計,當觀眾站上投影幕前的平台,影片將自動播放,觀眾離開,影片則隨之結束。每段影片是一段街頭藝人的表演,而影片裡的人物大小是一比一的,這多少能喚起你真的在街頭看表演的狀態,他們像是為你演出,當身旁沒了觀眾,街頭藝人們可能會盡其所能看起來像是個公共雕塑。
吳達坤的確有一點將展場比擬街頭的企圖。但對於展場中的觀眾而言,他提供的服務比你想像的來得更周到一些。首先是觀看街頭表演這件事變得更經濟了,有什麼比你在小小的展場中,觀看這些原本動輒必須走動身子來參與的東西來得更不費力?其次,它還變成一種個人化的娛樂,你願意的話,可以反覆站在台子上,觀看你喜歡的表演無數次直至厭煩為止。尤有甚者,它還是完全免費的,連不捐錢的罪惡感也都被一併消滅。我們少數被剝奪掉的,是無法在看見影像時同時聽見聲音,以至於你必須在走下台後,才能聽見剛才應該聽到的聲音,這誘使你腳步停下來,想再回頭重新確認一下。不知不覺你開始在展場裡疲於奔命了起來。
此起彼落的影像與聲音及堪稱精采的手藝,讓整個展覽有些遊樂場的氣氛。吳達坤說的「迷樓」是一個更古典的描述:一個讓隋煬帝耽溺逸樂的大迷宮。他試圖將「迷樓」援引為當代城市的隱喻,角落暗藏著樂趣與驚喜,卻也有教人迷失的本領。
吳達坤說這個計畫開始於他在紐約駐村期間,有一次在地鐵站偶然遇見街頭藝人的經驗。「街頭藝人有點像是一個城市中的符號,他們每天在人潮聚集的地方移動,說著自己的故事,他們屬於這個城市,但又代表著城市與人們的關係,他們用生命紀錄這座城市。」他的說法流露出他對城市空間的流動性的關注,還有如何在晃蕩中捕捉零碎驚喜的味道。「我想做的有點像是城市偵探學 」,吳達坤說。
要感覺城市在流動,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比周遭來得更慢。這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給我們的啟發,他曾描寫19世紀末城市裡的閒遊者(flaneur)如何藉著持手杖,甚至牽一隻陸龜,來調慢自己的步速,以至於閒遊者在城市中行走時,因為周遭快速流動的一切,而彷若身處群眾迷宮之中。
身上只揹了台相機的吳達坤,大概不會真的以龜速前進,但閒遊者的視野卻幾乎涵蓋了他這幾年來的創作狀態。與之相呼應的,是他自2002年以來堪稱頻繁的國際駐村經驗。如果駐村近於某種形式的旅行,吳達坤看起來的確是樂於晃蕩的,城市地景不乏變成創作裡的可見內容。他六年前遠赴赫爾辛基NIFCA藝術村時曾拍了一系列攝影作品,11幅影像以不同角度捕捉一個被冰雪掩埋、杳無人跡的遊樂場。景色尋常至極,但在他的鏡頭下,卻宛若蘊含某種精神氛圍的場所。當他小心翼翼地在幾個不同地點取鏡時,沒有人會懷疑他有多麼像是一個正在搜證的偵探。
「迷樓」愈見清晰地揭示了吳達坤這幾年來,慣以駐村藝術家身分晃蕩各城市的閒遊者狀態。但當這次他將眼光望向街頭藝人時,我卻有點分不清,他的視野究竟像是一位閒遊者,還是比較接近一位觀光客?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吳達坤又像是再現了另一群藝術家,後者很可能因為奇裝異服、特立獨行或擁有特殊才藝,而更貼近大多數觀眾心目中的藝術家典型。吳達坤說他在整個計畫中的角色如同導演,但我以為更像某個型式的策展人或經紀人,仲介著特定文化場景進入當代藝術體制中。
或許是受制於某種教養,使我們更樂於相信,一個恰如其分的閒遊者,應該著迷於櫥窗玻璃映射出的細膩光影,或從一塊地磚遙想整個場所精神,不然,也應該是視工地圍籬上的噴漆是絕妙書法的那個人──至少,不應該是看街頭表演而開心叫好的那一群。換言之,當藝術家被視為一位城市裡的閒遊者時,我們似乎比較期待他站在某種更混亂、更原生的文化場景之前,而非翻檢著一個已被體制化的物事。
我不確定吳達坤是否仍沿用著閒遊者的眼光來看待街頭藝人,但可以確信的是,當前的街頭藝人文化正慢慢變成一種體制化的藝術類型,許多表演者領有執照,被規定在固定地點、固定時段演出。「迷樓」裡的藝人們,亦無意外地幾乎全是吳達坤透過公部門旗下登記有案的表演者名單中所挑選出來的。「街頭」帶給我們很多基進、興奮的想像,但如今我們所慣稱的「街頭藝人」恐怕與城市觀光、城市風格的塑造等議題還來得更近一些。曾聽朋友質疑此展有消費街頭文化之嫌,但這很可能只是一個假議題,因為當前的「街頭藝人文化」所反映的,或許越來越不是文化,而是一種文化治理。
就在吳達坤向我透露東京市政廳如何透過嚴密的法規對街頭藝人進行管理,以及在一些個案中,他如何因為沒有申請攝影許可而必須「打代跑」完成拍攝工作時,我以為他觸及到的,不只是人與城市空間更切膚的關係,也是當前街頭藝人場景中複雜的當代性。
然而,這種人在城市中的生存情境,卻意外成為最後展覽中被抹去的東西。「迷樓」看起來就像是個符號美學架構出來的,一個徹底的媒體藝術。雖然展場的互動機制及整個影像內容,恍若召喚出某些城市經驗的片段,但「城市」在整個展覽中終究像是一個被比喻、被遙想的修辭,街頭藝人則在創作計畫中安然作為城市裡一個被抽離掉生存情境的記號,等著透過一種簡單、經濟而有效的互動,與觀者發生聯繫。他們是什麼?他們變成了一場秀,當表演結束,他們就什麼也不是。
而就在那一瞬間,連城市好像也整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