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August 2007
宅男玩殘,素人當道:談陳擎耀個展「天公開勿」
我花了一些時間確認陳擎耀這次個展的正確名稱為何?在VT ARTSALON官網上是「天工開勿」,寄發的電子文宣上卻是「天公開勿」。刻意為之的錯字究竟有幾個,是支微末節的小問題,但對於思考陳擎耀作品,卻意外成為一個具有啟示性的問題。我想起陳擎耀2000年仍是北藝大學生時參與的一個聯展「亂射Q」,展名實典出1988年成軍的日本樂團「射亂Q」(Shram Q),誤植得很故意,但中文讀來,卻好像理所當然似的。
能夠體認「亂射Q」三個字真的錯得很好笑的人,極可能是洞悉惡搞(kuso)真正奧義的人。脈絡誤植造成尷尬,但如果錯得有笑點,錯得理直氣壯且抵死不改,它就能從一種缺失昇華為美學。陳擎耀顯然深諳此道,張飛可以戰岳飛,一切皆可亂入,亂入造就喜感,如何適切把握這裡面的力道?竟變成整件事最重要的部分。
歡迎新一季台版商品
陳擎耀新作「天公開勿」系列仍維持了一貫的扮裝手法,中國第一本科技百科《天工開物》中明代勞動者被逕行抽換為台灣外籍移工,錯亂的時空感一如他上個系列「後庭花」中遭殃的日本時代劇。重要的是,它們引人發笑的本領依舊很傑出。
如今要板著臉來檢驗這個笑聲的來源、徵候及正當性,的確很不能激勵人。但接受完整學院訓練的陳擎耀,很早就把這一切在藝術脈絡中正當化了。在幾篇創作自述中,陳擎耀不吝於耙梳自己「哈日」的家學傳承,對於流行文化中的符號大雜燴,他也有切身觀察。
他最早的作品系列「風流醫生俏護士」仍比較像是純粹的宅男思春綺想,後來的成名作「張飛戰岳飛.泡泡滿天飛」則已開始透露他「次文化玩殘主文化」的路線。到了完成度很高的「後庭花」系列,符號光怪陸離的嫁接換來了空前的喜劇效果。陳擎耀開始有意識地操作在地文化符號,除了在日本時代劇中拼貼台北101或圓山大飯店等場景,這次更直接找來外籍移工入鏡,搬演全新的台版《天工開物》。
這種「台版」並不令人感到陌生,我們的小商人與製作人走得更遠。手機配件、盜版音樂合輯、仿名牌包到缺乏原創的電視節目企劃還只是最顯眼的幾個例子。「台版」是仿製、拼裝、改裝(並迅速上市賺一筆)的再創造,雖有別於那些致力在檳榔攤、花襯衫與藍白拖鞋等事物上尋找「台客正統血緣」的路線,但這種能力看來依舊「很台」,一些藝術家很快嗅到了它的特質,並將之轉化為文化主體性的描述(楊茂林早先的平面作品是典型的例子)。陳擎耀越來越像是這條路線上的同路人,消化「進口版」的能力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這樣說還略嫌保守,陳擎耀引發的笑聲更大聲,不只消化,更像是種消遣。
據此,宅男妄動變成一種文化研究,陳擎耀的作品也在藝術中獲得某種嚴肅的正當性:一切皆可亂入,但亂入背後有文化主體性在撐腰。我以為這個轉換,除了一部份是陳擎耀所經歷的學院養成所致(必須寫一本碩士論文來解釋他不只是玩玩而已),藝評與策展機制的共謀多少也是助力。
如今「天公開勿」裡的移工、花布、閩式古厝與中原古裝,勢必很能滿足上述的視域,也足以喚起那些不諳日本次文化,但至少唸過本國史地的觀眾的親切感,甚至作品乍看之下,還讓人想起中國當代藝術中不少「擺拍攝影」的能諷善喻。但終究這是個陷阱,不管是古籍、大頭貼、時代劇還是外籍勞工,在陳擎耀那裡顯然還是一樣的東西:一個可以拿來玩殘的材料。
「只是一位長得像外勞的朋友」
移工形象在此不堪我們過度詮釋。如果順著陳擎耀的創作脈絡就會發現,他們從頭到尾,只是藝術家惡搞劇碼裡的新角色。既然作為演藝事業,血緣身份從來就不是問題。據陳擎耀透露,其中一位移工甚至只是他一位「長得像外勞」的朋友。重點不是他們「是不是」,而是「像不像」,他們必須像是我們刻板印象中的移工,語境才夠明朗,或簡單地說,才夠引人發噱。
我懷疑僅止是考慮移工們究竟讓作品展陳了多少在地趣味,只會淪為乏味的鋪陳。更值得深究的是:在作品中,入鏡的移工何以必須「更刻板地扮演他們自己」?這個被藝術家賦予的任務,背後究竟意味著什麼?姑且不論這種扮演是如何政治不正確地強化了移工的刻板形象,並將之化為可消費的奇觀──更別說同時間我們臉上還帶著糟糕的笑容。它倒是提供了一個線索:在最粗淺的作品語境中,移工們自然是權充了原本《天工開物》裡的勞動者,但同時他們也不是一個原真的(authentic)自我,而是一個可以被在地觀眾迅速消化的移工影像,一個被表演出來的,他者的影像。
這個線索促使我試著重新思考陳擎耀作品裡的扮裝者。早先,這些作品由於全是由藝術家及其友人共同入鏡,因此很容易被視為一種純粹自爽的個人主義,但我總覺得這裡的「個人」,有點太輕快地被當成一個「原真的」藝術家,相反的,我以為他們更值得被理解為「素人」。如何在作品中操作這種素人形象、操作素人創作中特有的「擺明業餘但求熱血硬幹」之血氣,一直是陳擎耀作品語境裡重要的東西。相較於從藝術理論取經,陳擎耀展呈的這種素人精神,顯然得力於次文化來得更多:大頭貼、Cosplay、同人文化之「二次創作」(註)及網路上的宅男惡搞創作,全是構成素人文化一方沃土。
陳擎耀很早就對大頭貼文化感興趣。「張飛戰岳飛.泡泡滿天飛」系列即可視為藝術家對大頭貼文化充滿戲謔的致敬之作。有趣的是,陳擎耀在一身日本軍裝、手持彩色泡泡槍「攻佔」台北各大頭貼據點後,似乎未曾自這些大頭貼機器中撤退過。大頭貼機器所能提供的私劇場模式,一直在他日後作品中被沿用下來,如真人卡通般「假假的」氣氛亦如一轍,連大量運用的影像後製都不乏大頭貼「客製化美編」的遺緒,據此,散落於「天公開勿」作品四周的題名、附文與注釋,與那片令人噴飯的「QK旗」其實都近乎一種裝飾物。無獨有偶,我以為陳擎耀對文化符號的消遣與再生產,儘管可以在後現代主義的文藝理論中找到不少平行的論證,不如說更接近同人文化中的「二次創作物」及網路上宅男惡搞影片的創作邏輯多一些。
素人玩開了,職人呢?
對於這樣一位接受學院訓練,熱愛日本次文化,並將這種次文化狂熱轉化為作品,還為此寫了一本碩士論文的藝術家,究竟比較適合放在什麼脈絡上來分析?自然透過「類比」的方式繼續推演其作品映射出的各式文化圖像,然後將一切美學化處理(如他在碩士論文中所做),是一種不容易出錯的方式。但我發覺要對陳擎耀作品做出適當的價值判斷,已變得越來越不容易了。
記得幾年前,當陳擎耀開始攻佔西門町大頭貼時,還可以是卡漫風潮對當代藝術進行「次文化逆襲」的堅強陣容之一,對於一個過分智識化的社會,惡搞所贏得的笑聲也多少具有一些反撲力道。但如今看來,消費者的期待正在轉變:既然陳擎耀可以拿時代劇開玩笑、拿中國第一本科技百科開玩笑,身為觀眾的我們,沒有理由不期待他下一部惡搞力作。這種近乎批踢踢(PTT)鄉民式的欲望漸漸權充為我們所有的期待,這裡的商品邏輯很簡單──必須迭起新作,避免老梗話題才有人氣。
從陳擎耀截至目前的作品來看,他大有在此邏輯中繼續推陳出新下去的打算,待「天公開勿」最後四件作品完成後,「後庭花」系列第二部曲也將隆重展開。如果依照拚笑點、拚創意的路線這樣繼續下去,對一般大眾而言,陳擎耀作品未來的對照組,極可能會是網路上那些「原真的」素人創作,如幾年前的宅男經典「無間道之CD Pro II」系列到前些日子爆紅的《脫線寶寶》。就當我把展場拍回來的照片上載到照片社群網站Flickr上時,困擾我們的問題已經發生了,很簡單也很經典──陳擎耀的作品與宅男惡搞短片,兩者有何不同?
自然在完成度或形制上,前者依舊符合了大多數人對於當代藝術的想像,不然訴諸於藝術體制約定俗成的正當性,也是能說服人的解釋。但重點確實不是它們哪裡不同,而是它們何以越來越像。我認為這個提問著實把我們逼到了一個底線去思考:當代藝術與新興素人文化之間究竟存在何種新的供需關係?而它們又存在於怎樣的一種總體文化經濟之中?
從前的素人只能單打獨鬥,因此當素人一旦進入藝術體制成為「素人藝術家」便往往轟動得宛若神蹟一場。在那個年代,素人的創作確實得靠藝術體制才找到通路與客群。甚至在不久前,我們還習慣性地站在藝術這一端,談論抗議明星柯賜海、塗鴉客Bbrother與同人誌作家VIVA如何「進入美術館」,談論著策展人如何將這些狂熱者、這些藝術界陌生的「新素人」輸入進藝術體制裡頭創造激勵人心的新場景。
如今,崛起的新興素人文化已默默挾著科技的平民化與網路的草根力量追了上來。在這一端,有一群宅男、技客、同人、鄉民與部落客組成的龐大社群,他們身兼創作者、評論人、觀眾與共同的編輯,提供更生猛的創意、更強的消化能力與行動力,供給一個更廣義的創造力市場所需。新的素人們成群結黨,有自己的通路與客群,甚至連身份都是自我命名。這個web2.0的趨勢在2003年竄起,讓素人發表創作的門檻變得很低、集體影響力卻越來越大。當代藝術與素人之間的關係也在重新洗牌當中,素人文化不再只是藝術家所挪用的文化圖像,它自己就是一個市場,甚至還偶爾插花到當代藝術體制中玩一把。
如今藝術圈的「職人」們仍依照體制規則穩定前進中(展覽尚未結束,陳擎耀這批新作已全數賣出,並與索卡藝術中心完成代理簽約,隨即進軍北京),但我以為,在一個更大的文化經濟體系下,藝術職人巧扮素人的惡搞行動,還有多少榮景,確實值得好好觀察。這些都將逼著我們重新思考純藝術──如果還有這個範疇的話──能有多少能耐。
註:
「二次創作」一詞,與「素人」、「同人」一樣挪用自日文漢字。據網路「維基百科」中的條目解釋,同人文化中的「二次創作」是指「一些人所創作的小說或圖像,使用了其他已存在的著作物」。其中手法分為「致敬、惡搞、仿作、戲仿、拼貼、混雜、改編、引用、Crossover」等。二次創作強調與所謂的抄襲、剽竊不同,它強調「明顯地以某作品為基調來改編、仿作或加以發展,它的引用及改變意味是很明顯的。」
ps.本文發表於《典藏‧今藝術》180期(20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