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July 2006

跟村上龍《69》沒多大關係的一些事



「不能夠快樂過日子是一種罪。到了今天,我仍然無法忘記在高中時代傷害過我的老師。/除了極少數的老師之外,他們都想要從我這裡奪走非常重要的東西。」村上龍在《69》的後記中寫道。但這句話裡卻沒有半點遺憾,因為《69》簡直愉悅到讓人嫉妒。

自己高中時似乎沒有恨過什麼老師(多數的時間竟是恨自己恨得比較多)。大部分的老師都已用他們的老化程度,遠遠地把你拋在後面,成為僅止是「神奇的一群」。大家似乎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老練地培養起某種純粹的審美眼光,去處理老師們風格化的樣貌,並在五年十年後,彼此已遠遠離開了那年紀,仍可以覺得興味盎然,而成為一群人互通聲息的通關密語。

那時也沒真的覺得擁有什麼無可取代的東西,找不到必然性,或埋藏在核心裡可以讓你融化或爆炸的什麼,於是也沒有什麼好被奪走的。用後來學到的說法,就是尚未啟蒙吧。很多事情。

翹課,改改制服褲,下課窩在廁所抽根煙,畢業前夕在走廊上放鞭炮搗亂,大概是我在那三年所看到的,反叛校園僅見的做法了。沒有大字報,沒有塗鴉,沒有校園封鎖,沒有校園突擊隊。

因為學校從前還算是輝煌過,因此,那時的校園裡,瀰漫著一股擁抱優良校風的良善風氣,做班包、做徽章,徽章別在書包上,以學校為榮竟是顯得很屌的一種價值觀。現在想來,確實是很荒謬的一件事。原本,那應該是最叛逆的年紀。我猜想那裡面應該包括著一種「你少不更事的人生首度次接上了一個大傳統」的雀躍,即便這雀躍看來是那麼不必要,那麼地想太多。

我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在第一節下課時衝去排福利社的魯肉飯,而在第三節下課率先把便當吃完。然後傻傻地迎接校慶園遊會及聖誕舞會,做邀請卡、畫海報、迎接你生命中第一雙像樣的皮鞋,並在任何時候覺得自己可能很蠢因而被自己激怒。高三停課時,一些人奮發圖強到校自習,掃具櫥上一疊A書逐漸乏人問津。然後,一個熱烘烘的暑假過去,有人混進大學,有人混進重考班,在命運所羅寫的選項中,結果不過一張志願卡的內或外而已。

最後,我們這班很順利的成為創校以來升學率最低的一屆之中,最低的一班。學校原本的金字招牌,那個連我們都引以為莫名虛榮的老校傳統,就這樣被我們砸了。像是乖順的兒子失手將父親格斃,那樣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劇。我以為教務主任會跳出來說「這是創校以來最不幸的事情」──像村上龍所寫的,但事實上並沒有。

高三時,有一陣子學校莫名奇妙來了一隻走丟的狼狗,常在校園裡出沒,班上的K對這隻狗特別好,每天餵牠,後來逐漸培養起感情,有幾個禮拜的時間,下課時常可見到一群人靠在二樓走廊欄杆上看著K與狼狗在草坪上追逐並咯咯笑著。我總覺得那場景裡有些什麼奇妙的東西,我到現在還是說不太上來。

不知道是否是教官注意到這場景過於愉悅,所以終於將這條狗趕出校門?沒人記得狗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那年聯考完,太陽很大的某天,我和包括K在內的幾個朋友,騎車到南寮海邊瞎混了一下午,印象中大夥在沙灘並不真的知道要幹嘛,青春洋溢地在沙灘上寫大字,並真的以為飛機上的人會看到(廣告裡是這樣演的)。在那之前,K一直是我們組過的一個不怎麼像樣的樂團裡的鼓手,雖然他的節奏感實在很糟,總是在一個重要的過門時多了幾個或少了幾個鼓點的,完全讓人頭痛的那種,我們不是沒想過換掉他,但總是因為大家一股莫名的義氣或友情什麼的,而留了下來。

放榜後,幾個朋友或好或壞,都摸上了一間大學,而K則進了重考班。半年後,就在我們正用畢生最奢侈的方式在過大學生涯(那場景裡所有東西看來都像安置在一個無限延展的座標上),我們收到K寄給大家的信,信裡拉拉雜雜地談到這段時間他在重考班的日子多麼苦悶,並令人意外地提到那天海邊的下午,讓他覺得有這群朋友在身邊多重要。對於總是嘻笑打鬧成一片的我們,K直面「友情」這東西,真是讓我們有些慌亂,不知所措。我那時突然意識到,至少在那個年紀,我們對於這類「真實流露的什麼」的情感反應機制是徹底的匱乏,毫無招架之力。當一種姿態不夠man、不夠白爛時,我們竟只得本能地退縮起來。或許就像駱以軍寫的,到最後我們學會變得無情,變成一個「無愛之人」。而的確,我們沒有人回信給K,自此斷了音訊。

到現在,我對於某種「在真實層次上做交流」仍有種本能的抗拒,總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缺憾得嚴重。透過時而嘻笑怒罵、時而機巧華麗的形式作偽裝,相反的成為一種安全感的來源。我想起之前朋友對我的診斷:可能可以把一件與自己無涉的事情講得有趣,卻很難以用很簡單的形式自剖。在某種我所想像出來的生命形式上,好像總有大半邊呈現塌陷的狀態,即便我常試著想撐起一點什麼。

註:最近由妻夫木聰與安藤政信主演的《69》在台北電影節上映,但該死的我並沒有買到票。這篇東西算是一點發洩。(另,日文版的小說封面看來很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