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September 2005

關於那些無法書寫的

積了好多小稿子沒寫完。短短五百字的東西,往往可以磨很久。

幾個下午在msn的閒扯空檔,整理一些無色無味的言談、乏善可陳的生命。原來好多人說起話來就像篇令人哈欠連連的新聞稿,「我準備好了,重點是這些除此無它」,沒有任何意外。語言變成一個頂級偽裝,或是加裝過多安全氣囊,碰的一聲,塞滿整個車廂,什麼東西都住不進去了。
有時,則是演得活像齣連續劇,「草創至今,一年365天中,我掉了300次眼淚...」的什麼跟什麼。這下子又變成了化妝舞會的道具加工廠。未來,計畫,期待與可能性,不等他掉淚,廢話已多到令我想哭。

寫著寫著,便很容易懷念起部隊裡光怪陸離的蠢事、流血噴精的玩笑。要不然,莒光作文簿裡的通篇錯字也都好些。那是一種從「操他媽的五四三」到「操他媽的AK四七拐捌勾」的,全無章法的進化。像是大半夜被人拎著衣領,連滾帶爬直抵秘境,睜眼便是一座青春垃圾場。可惜的是,它的傾斜、奔放與犀利,偏偏遭到我們一再錯認,總覺得無聊到想逃。出了營門便鳥獸散,而收假時則苦著一張臉,沒有例外。

那時因為當政戰的關係,常會有文字工作,寫過不少軍紀狀況反映表、危安事件檢討報告,那時只要連上一有人出事,小則逾假,大則逃兵、酒駕肇事,晚上又要準備加班了。這種報告通常都搞得很緊張,一出事,半個小時就要交出一篇反映表,幾點幾分發生了什麼事?部隊如何處理?家屬反應為何?之後的措施?內容交雜紀實與虛構,政治判斷鑿痕處處。最後幾句永遠是「將與家屬保持密切聯繫,持續監控並隨時向上級回報。」之類。而那位搞砸的「本單位所屬某員」永遠像是一個謎,我們用文字層層逼近,他卻躲得好好的,或許喝掛在哪一家KTV、哪一家Hotel的床上,或是哪一家醫院的急診室,頭破血流到不醒人事。最後,人找到了,該辦的辦、該罰的罰,事情告一段落,又要呈上一篇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檢討報告。天知道哪有那麼多東西好檢討,不外乎就是有人命不好,有人不上道,有人傾向於搞砸一切。

部隊裡的《忠義報》也是政戰業務,有一陣子,上級突然要求各級單位要踴躍投稿(公文上寫著「加強口筆隊伍戰力」),規定每個禮拜要交出一篇部隊新聞稿或文藝稿。但顯而易見的,除了少數特別的訓練管道外,每天無聊到讓人想自殘的操課與打掃,實在談不上任何新聞價值(這事悲哀的程度到連當兵無聊也早不是新聞)。於是,硬著頭皮掰出來的部隊新聞,便開始在想像與擬仿的國度中墮落。無事可掰的狀況下,大家開始改寫好幾個月前的《忠義報》新聞,胡亂瞎扯一些活動,於是部隊生活突然變得好豐富好充實,每週又是籃球比賽、又是拔河比賽,或是多辦了好幾場的轟轟烈烈的心輔講座,而且最後永遠是「台下弟兄踴躍發言,場面熱烈。整個活動於兩個小時後圓滿結束」。

我常在想,如果能在《忠義報》上策劃個「解散部隊大家談」、「打死無退反軍購」或「我曾躲過的那些地方」專輯,相信役男的生命將會大大的不同。不過想歸想,當時還是乖乖寫了不少天方夜壇的新聞稿,但石沉大海者居多,或許,國軍真的不需要著麼多的拔河比賽吧。

還有一種稱之為「個案輔導記錄」的東西也堪稱精彩。依規定部隊裡有問題的重點人員都要定期訪談。但業務龐雜的輔導長,對於一些僅僅是痛風就變成重點人員的傻兵,還真不知有何輔導的必要。因此往往又是在業務督導前,政戰士們挑燈夜戰,有系統地生出一疊個案輔導紀錄表,那東西大體也是樣板文體的演繹與進化,「每一張都很像但總是不太一樣」的,行走在一種很安全但又有些小創意的巧妙夾縫中。除了要想想這傢伙最近的表現,寫些如「因操課時態度有欠積極,遭士官長口頭糾正」之類的芝麻小事外,還要有輔導作為,如「責付該員直屬長官持續監督其日常生活表現,並給予適時協助」及「與該員家屬保持聯繫,以收雙向輔導之效」之類空洞到有回音的話。最後漂漂亮亮蓋上一連串長官的章,甚至連帶用連長筆跡瀟灑簽個閱,便大功告成。往往在督導前,一寫就要五、六十張,張張都要同中有異,建立起一種迷人的家族風格,用盡所有「換句話說」,換到這個世界一臉廢墟為止。我翻著這厚厚兩大本(共分上下兩集),集眾人身世、情緒與身體秘辛的個案輔導紀錄冊,常覺得像在讀一套寫得很爛的小說。

比較接近純藝術的,是一些簽到表。那時規定每個月都要召開一次「行車交通安全大會」,當然有沒有開並不是重點,上級只看簽到表(多美好的一種默契!)。在督導前補黑洞時間,為求省事,常常必須一個人模擬全連筆跡,以繪畫的概念完成這幾張A3表格。準備不同的筆,好好分配它的分佈,務使其花花綠綠增其偶然性,再來是以不同的力道、角度、速度與握筆姿勢賦予每個名字一種書寫風格,同時也要注意每個簽名在不同月份、不同表格當中的風格一貫。最後,往往還須將肌理作舊,把紙張揉得摺痕遍佈,像是這表格真的曾經給眾人之手一般。經過最後這一道,成果通常很令人滿意。舊舊的字紙,從它的歷史價值中換得了正當性,也就是說:都搞定了。

每週莒光日,處理大夥的心得寫作簿,也是政戰業務。那本小簿子,除了供大夥書寫感言,培養寫作能力外,後面幾頁則規定黏貼生活照。主要功用大概也是種監察,供上級長官推敲你的交友狀況、生長環境。但更多時候,則是供眾人品評用。點閱率隨照片中正妹人頭數多寡與樣貌等級而有所升降,熱門的幾本,後面幾頁總被翻得發舊。新兵剛到部,心得寫作簿照片,往往成該員人氣指數的重要評比依據。只能說,一群大男孩生活在一起有多苦悶?真的很苦悶。

記得有一陣子應上級要求,照片必須貼滿。對許多家中沒相機,或不常拍照的弟兄而言,著實是件苦差。為應付督導,許多人把退伍老兵沒帶走的心得簿照片,拆來黏貼,勉強湊合。於是簿中便出現許多胡亂題名為「發胖前的我」、「表哥的同班同學」、「我家的司機」或「學長及他的馬子小玲」之類身世混亂的生活照。老實說,很多人自己貼了什麼都不知道。而一些沒人認得的老兵,常出現在數本不同人的心得簿中,成為大家的好朋友,看來既歡樂又孤獨至極。

就純粹技術上而言,這些照片通常拍的很糟。往往不是曝光過度、便是構圖歪斜。但照片裡有時會暗藏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抒情,蠻令人著迷。同時,我也是突然發現,原來幾乎所有人畢業旅行都去過九族文化村,彷彿那是全台僅存的渡假聖地,而許多人的慶生會總在KTV包廂,一旁濃妝豔抹的,可能是哪個傳播小姐或未成年少女,而近景永遠會有台啤......



我現在已經快忘了那些人的名字,即便我曾經像小學生罰寫般埋著頭,在簽到表上反覆賣弄各種風格書寫過他們的名字。但那些曝光過度、構圖歪斜的風景,在我腦中卻依舊很清晰。我幾乎是帶著這樣的記憶退伍的。

離開部隊,邁入小記者生涯,用盡文字去逼近人、逼近物。但反而對於自己的日常生活開始語塞了起來,它如此難以逼近(我懷疑它也在哪個KTV裡躲得好好的?),像又活進另一種形式的「無聊到無事可掰」的部隊生活中。我才切膚地理解書寫永遠是一種疏離手段。就像是莫里思‧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說的:書寫其實就是一種死亡的形式,當文字真的追到了它所要逼近的生活,對象也將被謀殺,成為靜物、成為標本。每個描述只是拍照留念。而這,便是語言的物質性。

於是對於那無法描述的,我們只能用盡髒字、笑話、感嘆詞與一個又一個msn的便宜笑臉,連唉帶幹「一切都是屁」地倉皇帶過,它耀眼又不知所措一如青春,引領我們陷入巨大的難言之中。但有時我又滿心感激於所有的無話可說,因為它保護了一個原來我們都沒有經驗的、沒有被語言拍照留念因而永遠地死去的那個世界。(......那句很聰明的話是怎麼說的:「我除了想當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男人以外,什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