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國民住在八里的舊公寓,原本的廚房被拿來當成工作室,流理台上放了暗房用的放大機,一旁堆疊的雜物,看來不太有收納的打算,客廳的書櫃還是最近才新買的。我以為他剛搬來不久,他笑說不是,五、六年有了。
陽台沒有欄杆,望出去就是淡水河。「那時周杰倫就躺在陽台邊上,我拍他。背景原本還看得到家樂福什麼的,我光圈一開,把淡水河拍得像塞納河。」李國民抽著煙,「之後我就不再拍人像了。」
在攝影界打滾十幾年的李國民,是有理由厭倦一些東西。今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非域之境」(ATOPIA)裡,李國民的作品裡不見人影,全是家屋空間,從寶藏巖、樂生療養院到空軍一村。照片裡的房間塞滿了日常用品,幾乎不用刻意強調,洋溢著的物質性已先一步擄獲了我們。沖印成大尺幅的燈箱片看來是必須的,只因為每個人總不免臉貼著照片,細節又一個細節地看,辨別場景背後的身世。物事極其日常,乍看無奇,卻又彷彿無奇不有。房內無人,卻處處充滿人跡。
景框裡,是一整個生活世界。「我關心的是,我爸爸與媽媽的藝術世界是什麼?他們需要藝術嗎?我們對於當代藝術的認知與他們的生活世界有什麼不同?我如何說服他們,關於我的藝術是什麼?」李國民連番問道。
二
這些都與李國民在眷村的成長經驗,若有似無地牽連在一起。他的童年在桃園龜山鄉陸光二村渡過,「我小學時的音樂老師許元慶寫了一首大家都能琅琅上口的歌《我的家庭》。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便是我們村子的寫照。後來這些野花被鐵皮取代,小河裡已不見田雞,下課時,在回家路上的田地烤地瓜的景象,已不復見。田野間的農舍,一間間變成了粉肝紅色的二釘掛牆面。」
李國民說起故事,「我對陸光二村的最後一瞥,大概是十年前,只記得,彷彿經歷大地震般,黃色怪手經過,記憶中的黑瓦房與檜木樑柱應聲倒下,從門窗探出頭, 竹籬笆與大樹也嗚呼哀哉。小時候的記憶從此只剩下幾張穿著開襠褲的黑白照片。」
童年場景隨著都市更新而消失,李國民對攝影的興趣則從初中開始持續至今。他記得父親有一套沈重的老式135mm單眼相機,鏡頭是螺紋式的,鏡外環還有皮革的那一種。「當時,揹著相機是軍官騷包的標準配備。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迷上了攝影了。」
桃園振聲中學電子科畢業的李國民,獨自一人摸索攝影,在1990年代進入攝影界後繞了一大圈,從人物、服裝到商品攝影,甚至連婚紗都拍過。後來因緣際會進入《雅砌》雜誌擔任攝影編輯,開始接觸了建築領域,拍過無數台灣建築師的作品,目前,他依舊是台灣專業建築攝影界最頂尖的攝影師。即便收入過得去,但由於家中15年前曾被倒會,留下了上千萬的債,李國民至今仍在幫忙家裡償還債務,「如果家中沒有債務,我可能到30歲時還會是個小混混吧。」他說。
透過鏡頭,李國民幾乎是冷眼旁觀台灣1990年代以來建築空間的發展,看到的荒謬與美學上的革新等量其觀,他佩服新一代建築師把廁所從一個陰暗角落,變成一個可以思考的浪漫地方,也曾親眼目睹億萬豪宅中俗不可耐的金馬桶。「我拍過無數的台灣住宅空間,但至今仍搞不懂,台灣的建築怎麼會如此超現實?」
厭倦了將淡水河拍成塞納河的奇技,李國民同樣厭倦了總是拍那些不沾灰塵的新建築,「我好奇這個空間『之前』到底是什麼?」李國民說。他開始關注起挖土機尚未鏟平一切之際,空間裡的故事。
三
幾年前,李國民與友人展開了一個名為「台北租屋」的計畫,拍攝了數十位台北租客的房間,他們都是李國民認識的藝文圈朋友,包括林宏璋、大塚麻子、前濁水溪公社的「左派」(蔡海恩)等人。李國民並不諱言是受了都築響一(Kyoichi Tsuzuki)《賃貸宇宙》(Universe For Rent)裡東京租屋空間的啟發,李國民覺得可以用自己的專業,來進行台北的在地版本。李國民用「租借欠還送」五個字來詮釋這個小宇宙,唸起來像是口訣。
「台北租屋」在李國民眼中,還只是個生澀的起點,他自承在概念上還沒有想得很清楚。但如今看來,已然具備了他日後攝影作品裡所隱含的人類學與城鄉研究的向度。「我們通常對城市的想法,都是從飛機上,用一種鳥瞰的方式,從外面來看。」李國民設想的是另一種,「有沒有可能換個角度,從裡面來看一座城市?」
2006年,李國民以寶藏巖駐村藝術家的身分,走訪寶藏巖居民的家中,拍攝了一系列的室內攝影作品。就在我們習慣於在福和橋上不帶感情地瞥視這塊位於台北城邊緣的聚落,對李國民來說,這個攝影行動是記錄,也是另一種發現。
「寶藏巖其實就是台灣的縮影,它有各階層地位的人,也是個臥虎藏龍的暗角。」李國民不諱言,寶藏巖勾起了他小時候在眷村的回憶。在他眼中,這裡還是一個物事豐富的玄妙之地。他引述了一段記事:
九月,中煒尋獲木杖一只,上等木材,杖上握把,為銅製梅花三弄紋案。一日,風吹斷落,露出彈簧,蹦出「尚方毒藥」一罐。又一日,國民、幸均、中煒,於門前大樹下,暢談寶藏巖大事,時正入秋。忽間,地上湧出無味清泉數分鐘。驚訝,不信邪,又湧數分鐘。心中想,再次則靈,又噴湧數分鐘。之後,再未重現湧泉。(註1)
以自由攝影師為正職的李國民,並沒有像一些藝術家如葉偉立、吳語心等長駐寶藏巖進行創作,反倒是他的工作室後來成為吳中煒及一些學生們的混跡之地,而惹來不少非議。(註2)當時,寶藏巖正努力朝向「寶藏家園+藝術村+國際青年旅舍」三合一的理想邁進,2006年底,寶藏巖修繕改建動工在即,藝術家陸續遷出。李國民、陳幸均、吳中煒與學生們則因為不滿文化局對於寶藏巖的願景及作法,而成為留下來抗爭的一群異議份子,他們堅持居民在產權上的正當性,希望能保持聚落原生的有機面貌,而非把寶藏巖當做另一個標案招標出去。「我很怕它又變成另一個建成圓環,或第二個華山,變成又一個藝術文化產業。」李國民說。無奈抗爭行動未果,事隔近一年,李國民與陳幸均如今談起此事仍顯得氣憤,立場也未有改變。
從駐村創作到佔屋抗爭,李國民的寶藏巖經驗伴隨著衝突與爭議,卻也形塑了他接下來創作脈絡。他開始有計畫地以攝影為手段,紀錄台灣在現代化進程中可能將消失的聚落場景。不久前,他與陳幸均才去馬祖走訪南竿、北竿,拍攝當地的聚落,同樣是120mm的正片,同樣是充塞日常雜物的室內空間。談到他們在一戶人家的二樓臥室牆上,發現了謎樣的花紋與文字,李國民顯得很興奮。
四
「這是整個寶藏巖的心臟!」李國民秀出作品,場景是「劉班長」屋裡的挑高夾層。四方形的天井,區分出上下兩個空間,瞇著眼看來,有點像是一顆被剖開的果核。你無法想像裡面竟可以塞進這麼多東西,它們全是劉班長經年累月撿來的。「這種堆積了數十年的記憶,我只能用數大壯觀來形容,一棟花錢請藝術家都佈置不起來的現成物」,李國民說,「對我而言,是相當充滿國際性的地方記憶,足以成為一間獨立的貧窮美術館。」
但是,作為「寶藏巖的心臟」,這場景憑什麼?我問李國民。因為它看來那麼飽滿,飽滿到有種死亡的感覺,那麼像是種數學性的排列,那麼無章法卻自成章法……李國民試著用某種現象學式的接近,還混合了一些形式主義的判準及文學性的描述,來捕捉他的感覺,像是在分析一座迷宮。「它太順暢,順暢到無法一眼看穿。」他最後吐出這句話。
沒有人能否認,我們多少耽溺於李國民作品裡那些──以他的說法來講──飽滿、順暢、自成章法的,物的小宇宙。他對所謂的美感並不避諱,但這裡的美感卻是有政治功能的。景框裡被凝結住的時態狀似永恆,但由於他的攝影總意圖趕在現代化進程開始生效之前,先一步切進去做些什麼,以至於,反而附帶了一種行動上的急迫性。因為總在場景消逝之前進場搶拍,我們並不意外,這些照片在李國民心中,其實都是遺照:
我拍攝寶藏巖唯一的動機,其實就是在她消逝之前,為她留下美麗遺照──漂漂亮亮的死,死給你看,看。……透過攝影的隱喻,表達我作為一個寶藏巖公民,對於眼前事物即將面臨消失的積極抵抗,也基於納稅人對政府的信任,及對於台灣的建築美學,提出一些回應。
在這段由李國民給我的文字回應中,「死給你看,看」的兩個「看」字為他的原意,並非贅字。李國民試圖以照片中的被拍攝客體──寶藏巖──為主體,對著照片前的理想觀者一邊吶喊著「我死給你看!」,一邊進行著曖昧的邀請:「來看吧!」。
這個文字上的小機關,對大多數觀者而言,或許僅止於藝術家一廂情願的巧思,但多少透露了李國民是如何同時從行動與文件兩方面,來看待攝影這一回事:它不只是一個「趕在舊聚落在形將死亡之際用快門喊卡」的攝影行動;它同時也透過「憑弔遺照」的衍申義,讓攝影成為一種可以透過文本來體會的真實死亡。「你可以死兩次(You only die twice)」是李國民這次在威尼斯雙年展的作品系列名稱。他沒忘了提醒我,在展場中,這些燈箱片是如何「就這樣躺在那裡發光」,宛若漂亮的屍身。
五
「照片本身的死亡意義,與它的再生呈現,其實就是一種非常劇烈抵抗的聲音。攝影,其實就是一種相位移的運動。」李國民說。
李國民似乎有意把巴特(Roland Barthes)給我們的「攝影之於死亡」的隱喻,並置在台灣現代化進程所造就的另一些死亡(包括物質文明、生活方式、社群關係等)周邊來互相援引的打算。但究竟這裡面包含了何種行動與文本之間在美學上的辯證?若以李國民目前數量稀少的自述,及有限的作品系列來推敲,可能還不太清晰。我發現李國民自己也常站在觀者這邊,還在試圖理解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並非壞事。
但作為攝影行動,李國民持續記錄即將消失的聚落,想法倒是越來越清晰。在這點上,他目前在創作上的伴侶,台大城鄉所畢業的陳幸均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問到未來的計畫,李國民說他們打算找機會去太平洋上的島國土瓦魯(Tuvalu)。
土瓦魯是哪裡?
「那裡是全球溫室效應下,第一個將被淹沒的國家」,陳幸均補充說道,「我們想在它消失前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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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本文中所有引用文,均引自我與李國民在2007年10月初透過電子郵件所進行的訪談紀錄。
註2:在本文寫就之後,李國民曾寫email給我,對「混跡」二字提出回應,強調吳中煒進駐的部分,為他所申請的駐村計畫之一,名為「LOVE HOTEL」,對李國民來說,吳中煒及學生們是他邀請來的重要客人。「在時間點上,是很重要的寶藏嚴死亡前的最後行動,並不是請他們來混的......『混跡』比較不是我的意思......相對外界會以為我們胡鬧,而失去運動及本身及我參展作品的的嚴肅性....總之,我相信一些時間成熟後,會更清楚這事件的意義。」但由於雜誌(2008年1月號的《現代美術》)當時已付梓,未能來得及在文章中註明。今特在此網路版本中說明。
~本文刊載於《現代美術》2008年1月號,所有圖片由李國民提供。李國民網站:http://www.kuom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