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January 2004

最後,幽靈或鬼。



拜五,和管車材的中士,弄了一天的車子。那台悍馬命運極坎坷,三年多前便徹底地掛了,被流放在保修廠外吹風至今。在我們的車廠小房間裡,還斜斜吊著那塊紀錄歷史性一刻的小鐵牌,紅漆的底上,奇異筆寫著幾行歪斜的字。日期:90年9月10日,原因:引擎咬死。

那台車後來換了顆全新的引擎。但因為一臉荒廢樣地停在保修廠外的廣場太久,許多小零件已被拔得慘不忍睹。像是在一場成功的換心手術後,卻又在昏迷狀態下,無故進行了多項器官移植。它的大愛不知曾造福多少單位的悍馬,鬼使神差地渡過高裝檢或戰備檢查?讓原本準備好要關禁閉的或禁假的一幫駕駛及車材們,得以好好脫離惡夢過日子?我想著這事心中簡直要不免讚嘆著:這就是部隊啊。像是一個古老的答案,終於被用力寫下一般。

悲劇,因為裡面的殘酷技術展現到一個極致,反倒成為某種奇技淫巧的表演,讓人來不及悲哀了。

自從駕訓回來,我便接管了這台充滿悲劇性而底層暗含著「這就是部隊啊」之極致迴聲的悍馬。許多人扮著鬼臉向我道恭禧,目光說著「你慢慢就會知道的」。這一開始的確令人沮喪,大概是因為聽了不少關於「當駕駛接到一台爛車」後各種坎坷故事吧。但我真沒想到我的2004年會是這樣展開的。不過是猜拳猜輸,如此小事。

太多事情無法預期,無法掌握。記得一次莒光日節目中,一位陸戰老兵流著淚回憶道:「...我們坐在密不透風的搶灘車中搖搖晃晃,沒有一個人知道要去哪裡?」。那是搶灘行動前一段被擱置在大海上的搖晃時光,幽暗,緘默,但卻隱隱然有什麼痼疾般的物事正緩慢扭曲整個空間。終於在某個時刻,門一開,光線進來,你只管魚貫衝出,照著行動準據衝啊殺啊。而這一整件事情的背後,你從來無力也無須探究。每個人,不過是一龐大的國家武裝中的零組件。不時得依上級的指示(樂趣所需?),從某處被拆下,裝在另一邊,或在某個小機關中被無端彈射出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而這具龐然大物,將繼續牠怪獸般的行走。

原來,我們打從一開始,就身在鐵棺材似的LVT之中。

台海無戰事,但無所不在的宿命感,卻早已滲透在那讓大家鬆懈好久的──視當兵不過是青春結束後第一份債務的──昇平時光之中,它反覆磨耗著每個兵體內的自由意志。在無數個你羞於啟齒的瞎耗打混並以無力感搪塞一切的部隊生活中,戰爭的遺絮從來沒有完結過。這徹頭徹尾就是一場敗事:自進入部隊的第一個要命的失眠夜開始,龐大的宿命就擄掠了一切。而你原來就是和一群人漂流在海上的,「沒有一個人知道要去哪裡?」

宿命感是這麼一件微妙的事物。如同在部隊中有個很清楚簡單的架構,但很多東西卻又讓人穿不透。那是一張白色西卡紙上的拙劣勞作,讓人一目瞭然,卻又注定會遮住了什麼似的。時間在虛晃、猜測或待命中渡過。即時行樂,竟是百無聊賴的日子中唯一能面對宿命感的伎倆。所以,在每個外掃時的空檔,每棟偏僻兵舍的角落,每間可暫時鎖門的作業室,總可見三兩人擺著一副憊懶身軀,煙一根根地燒,檳榔一粒粒地嚼,雜誌一本本地翻。看看手錶,探探風聲,苗頭不對,就地解散。那種快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極爽又極荒涼,如亡命之徒。

三不五時,會有一些真真假假的風聲傳來,誰誰誰要調來或調去哪裡?何時哪個單位又要接戰備了?這禮拜何時要放假?各種小道消息在聯合辦公室、寢室、餐廳、集合場間的耳語中,串連成版本不一的謠言,像氣味般瀰漫於四周空氣。大家慣稱這些消息來源出自謠指部,即謠言指揮部。

謠指部的消息本來就不可盡信。但它確實有助於大家在這台漂流於茫茫大海的搶灘車裡安身立命,或帶來一些必要的美好想像。當下太貧乏,很多時候,大家都無奈在靠想像過活。想像一天何時結束,想像休假,想像破冬,破大冬,破百,再金蟬脫殼成一名老兵,一介紅軍。最後,幽靈或鬼。

你總覺得身邊的每個兵(當然也包括你自己),都一同算計著這偉大的陰謀:如何在這個最強調肌力、勞動與身體列席的部隊中,幻化為無形無味的幽靈自由來去?

只能說幽靈的力量太迷人。

幽靈們會在每個早點名中缺席,並差使鄰兵代為出席;或在大家被狗幹得體無完膚的操課中,無聲地飄至被大家慣稱為「白宮」的官兵休閒中心和吧台幾個妹五四三。然後,在一些夜裡,透過神秘管道自營外將一鍋羊肉爐帶回寢室,攪得每具「實體兵」的血肉之軀飢腸轆轆。

每個禮拜四,翻開莒光作文簿,本子第一頁有個年曆,我已習慣用筆將上個禮拜的七天劃掉,並算算目前的進度如何?離終點多遠?看著年曆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被一條條黑線蓋過,已成為每週所見最令人欣慰的一方畫面(背後以多少汗水多少空洞感為交換)。它同時包含紀實與想像,再現著「兵的幽靈化進程」。此等數字畫亦常見於上舖床板下(一個屬於兵們私密的留言版空間)黑色奇異筆畫押的各式「破百圖」。倒數百日的數字矩陣,像是曾睡在此床的前個幽靈對你的召喚,並行之以一種過來人式的安慰。

你知道睡在每一張床的臭新兵終究會成為幽靈的。但時間總是太過漫長。每當躺在床上仰望著那些數字矩陣,老想到一些很遙遠的事。但做為幽靈,你的身體仍太年輕,太具象,太容易被宿命所擄獲。

後來才發覺,時間,原來不只是作為揭示這個世界運作的抽象功能,很多時候,它是如團塊般地與你身體遭遇,要你硬生生地吞下後經過各類串接起來的腔腸管道消化再使盡力氣將它排泄出來的──那種必須辛苦處理的事物。

於是,從來就沒有任何時候,在每日每月的數字上打個叉,會是這麼具體而洋溢著物質感的動作。如在夜市射飛鏢射破一顆氣球,爆裂,然後消失。而你終於又擊滅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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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回到那天下午,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下午三點,謠指部捎來消息說,上級要來保修廠視察了。我跟那中士,正在那台悲劇悍馬上摳摳摸摸,接到消息,工具收畢,即刻尋找掩蔽物,尾隨另一學長至附近的車廠作業室。

兩位前輩們吞雲吐霧,以象棋為籌碼賭梭哈,接著打了幾輪大老二。我癱在牆角,來回翻著兩個月前的《第一手報導》(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二線模特兒,在拍完幾本八卦雜誌的封面人物後,都跑去哪裡了?她們像是鯨魚般浮出海面喘了幾口大氣,眾人驚呼,接著就又沉入深海之中,不再出現)。時間悠悠晃晃,外面的世界真是遙遠透了。想起村上春樹〈獵刀〉的結尾:

...「我常常做夢。」青年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從某個深沉的洞穴底下湧上來似的。「夢見我頭腦裡面,一把刀子正斜斜往記憶的柔軟的肉裡插進去。並不覺得痛,只是插進去而已。然後很多東西便漸漸消失,最後只剩下一把刀子像白骨般留下來。這樣的夢。」





突然覺得這小房間缺極了搖滾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