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July 2013

噪音與召喚術──林其蔚

 

2012721日,林其蔚在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的研討會中,發動了一次集體表演。當時前一場討論才結束,他沒有做任何宣告,直接走向台上,向三位講者遞出一條長緞帶,上面繡著一連串的中文字與羅馬拼音。緞帶越拉越長,從台上傳至台下,於觀眾席間傳遞,越來越多觀眾唸著緞帶上的字音,人聲逐漸堆疊出音場。在持續約15分鐘後,聲音隨著緞帶傳遞完後消失。但其實並沒有人真的知道表演是否結束,就像它令人困惑地開始。

緞帶上的字並未構成任何有意義的句子,它們是純粹聲調考量下的音節排列。林其蔚利用普通話的四聲聲調創造合聲,呼應達達主義者史維塔茲(Kurt Schwitter)1920年代創作的聲響詩(sound poetry)。但文字編碼後的聲音,卻幾無例外地,在每次表演後讓人們疑惑其指涉。

這場聲音表演,是旅居北京的台灣藝術家林其蔚的《磁帶音樂──音腸》系列之一,也是他這幾年來,最為人所知的作品。自2004年起已演出過40幾次,每次都因不同參與者與場所脈絡而結果各有殊異,這讓表演趨近了某種社會測量。演出的唯一物件──那條寫有字音的帶子則有七種不同版本。《磁帶音樂》是完全以人力驅動的機械音樂,一台由身體組裝的磁帶放音機,字音在空間傳遞造就出的延遲效果(delay),使它根本地回應了機械聲響的本質。[1]

「如何將群眾身體組裝為一台聲音機器?」是林其蔚近十年來創作的重要面向。在 《控制論音樂》系列(2008-)中,觀眾獲得四個鼓、九塊鋁板、11個鈴與六支笛子,隨後依循藝術家身體動作指示進行即興演奏,創造「不需電腦的身體感應音樂」。《氣球音樂》(2009)則更著力於遊戲行為與規則相互交織的狀態,藝術家將鈴噹、短笛、玩具喇叭等小樂器繫著氣球,由助手在台上演奏後飄向觀者手中,觀眾被鼓勵,或多少有些被強制性地,接手了接下來的合奏。

但重點並非聲音的藝術風格,而在於它們全都關於技術、支配與挑釁。2007年,林其蔚的《卡夫卡機器》結合了兩個極端的人體聲音機器公案。其一,卡夫卡(Franz Kafka)小說《流刑地》(In der Strafkolonie)中那個包含床、刻針與耙子三部份的終極凌虐機器。罪犯被固定在這機器上,身體不斷被銘刻其罪刑。漫長的12個小時過去,血液流盡,哀嚎聲漸弱,最後來臨的死亡,對罪犯來說竟如一種獎賞。其二是《十國春秋》裡記載的後蜀酷吏李匡遠,他視刑求犯人為日常娛樂,並將犯人哀嚎名為「肉鼓吹」。[2] 據此,林其蔚設想出他的《卡夫卡機器》──所有的聲響均來自折磨,犯人的身體是噪音樂器只能被動地產生聲音。終究,犯人們並不製造聲音,他們被彈奏。彈奏的主體也非酷吏本人,而是那具奇技淫巧的機具,或借用卡夫卡給我們的隱喻,一個官僚體系。

《卡夫卡機器》美學化了機器、聲音、施虐與肉身之間的關係,它變成林其蔚創作中的核心隱喻。它是一套系統,再現為一台人體磁帶機、延遲效果器,或是元控制電腦。聲音根植於系統與身體之間近乎施虐與受虐的關係。如果《磁帶音樂》是靠集體演出的同儕壓力壓迫觀者發聲;《卡夫卡機器》則是以64Hz超低音頻襲擊觀者身體,使肌肉顫動,《鬱言師》系列則是一連串以言語、聲響與電擊對觀眾的恐嚇。[3] 它們都企圖刺激觀者本能反應,並在某個臨界點上,讓他們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