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March 2008

被太陽燒壞的每句話:湯皇珍「以瘋癲為名之船──我是他人」

湯皇珍的「以瘋癲為名之船──我是他人JE EST UN AUTRE」是一個集體行動。去年7月,包括她在內的七位參與者,在一間建築物裡自我隔離14天,最後共同創作出一個劇本,今年1月,這齣劇在洪建全教育基金會正式發表。湯皇珍喜歡寓言式的說法:一位瘋人船長帶著一群瘋子上船漂流14天。

陸上方舟14天

一開始,她為了找一艘可以在海上漂流14天的船,過程出乎意料地艱難。湯皇珍詢問過漁船、遊艇、帆船、藍色公路,甚至到後來,一個可以作為漂流象徵的海上離島也曾被考慮,但礙於法規、經費與團體生活的機能種種限制,最後竟沒有一樣能實現。「這對於像台灣這樣一個海島國家而言,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我們其實活在一個封閉到不能再封閉的情境之中。」湯皇珍覺得這事情簡直荒謬極了。

就在她幾乎要打消念頭之際,偶然收到了一張朋友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的影像是一棟白色建築,四周空蕩蕩的全是稻田。湯皇珍左看右看,覺得這屋子彷彿是一間隔離所,孤伶伶地跟外界斷了聯繫。就這樣,她找到了她要的瘋人船。

這棟建築是「鹽分地帶文化館」,位於台南縣將軍鄉漚汪地區。創辦人林金悔曾是國立台灣文學館的籌備中心主任,退休回到南部家鄉,希望能為地方文化盡心力,以自己的退休金、民間企業的捐款及縣政府的補助,以漚汪人薪傳文化基金會的名義,蓋了這間文化館。2007年7月16日,文化館硬體建築才剛峻工,湯皇珍一行七人在此進駐了14天,成為館內第一個發生的文化事件。
一群人住在一起14天究竟要做什麼?湯皇珍起初也沒有具體想法,但隱約覺得,最後要生出個像是作品的東西。這畢竟不是一個創作營,而是一種生活的嘗試。湯皇珍說那14天的生活其實頗為規律,早上6:30起床後,她會去市場買菜,接著一群人做早餐,進行約一個半小時的「早餐會報」,邊吃邊聊。湯皇珍每天都會丟一些設想好的談話主題,第一天談睡覺,第二天談溫度,第三天談迷路……。近黃昏時,大家出去散步「放瘋」;晚上6:30回來做晚餐,睡前每個參與者必須寫東西,為生活做紀錄,這是湯皇珍要求他們的每日功課。就這樣日復一日,一個像是劇本的東西開始有了雛形。

最後,這個以「被太陽燒壞的我的家」為主題的劇本,是一個有著多個敘述者、多線交織,混合著日記體與若干哲學語氣的東西。在經過七次的排演後正式發表。湯皇珍要求這個劇要有著很堅硬的結構,「我要求線的交接點要很精確,語言的cue點要準,每一條線獨立開來,卻又交織在一起」,但她另方面卻希望削弱「表演」的感覺,「我不想排練他們表演的成熟度。有些真實情感的東西,我希望他們能真實地讓它們發生。」

我是他人

湯皇珍拒絕用「靈感」這個詞來談這個劇本是怎麼產生的。「這不是什麼靈感,靈感對我來說是鬆散的。」對她來說重要的是拉扯的過程,「過程中,所有的線索不斷的拉緊,之後就成形了。」也是因為如此,權力關係的微妙考量不是行政手段,而是整個計畫血肉的一部分。「雖然我是始作甬者,是瘋人船長,但也不必要扮演管理秩序的角色,反而必須要不斷隱匿自己的角色。」在很多時候,湯皇珍反倒像是一位煽動者,「每次我們講話,可能會爭吵。我會製造爭吵,延續爭吵。不斷透過修正自己與他人的意見。去求異,不是求同。我們講話不是為了要意見一樣,而是為了體察你跟我的差異性在哪裡?」

藉由差異來確認自己的位置、狀態及立場,湯皇珍心中的藍圖是德勒茲(Gills Deleuze)對主體性的釐定。如果從前,所謂的主體是被置放在一個歐幾里德的物理空間中,以至於每個主體都能在一個先驗的座標中,確認自身定位;那麼,在德勒茲那裡則被改寫為不同力量相互衝撞與制衡下的一個動態空間,所有人擠在一個沒有地基的平台上,維持著恐怖平衡。在湯皇珍提供的場景裡,這個平台就像是那張早餐會報的桌子。

「瘋人船」或「愚人船」(The Ship of Fools)其實是西方文化中一個古老的主題,但湯皇珍更有意回溯傅柯(Michel Foucault)在《古典時代瘋狂史》(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中對瘋人船的考察與詮釋。傅柯為我們揭露了「瘋癲」如何在文藝復興時期取代了「死神」的地位,成為文學藝術作品裡慣見的主題。瘋人船不只是當時那些儀式意味濃厚的舟船航行故事之一,更真實地存在於當時的歐州社會之中。瘋人船在各城市的水域間漂流,瘋人滯留在渡口,透過虛實交錯的地理變遷,瘋人因此被社會體制的內外邊界邊緣化。

湯皇珍如今給我們的瘋人船計畫,同時也是對台灣社會現況的隱喻。她在大選前夕無所不在的選舉語言中,看到原本豐饒的多義性變得扁平,變得單一,語言從一個溝通的媒介,變成劃分族群、創造對立、排除異己的工具。「操弄語言文字變成一種攻擊的武器,讓我們沒有辦法進行思辨,也沒辦法傳遞情感。語言變得一無是處,一無可用。」湯皇珍加重了語氣,「那些願意用文字來進行情感與理智的溝通的有理性的人,反而被視為瘋子。」對湯皇珍來說,瘋人船計畫是個實驗:「就是去試驗人與人之間是不是可以與異己進行溝通?有沒有接納度?對語言文字有沒有愛惜、謹慎?是不是能夠重新從異己身上、在語言文字的多義裡面,尋求到真正的溝通?」
 
放逐是為了回家

從異己的角度看見自己,從溝通裡尋找自身定位。湯皇珍瘋人船計畫看似一種放逐,但其實是為了找尋自己的位置,一個自己的「家」。這一直是她關心的創作課題。「熱愛旅行的人,往往是為了脫離自己的家,到別的地方去。這非常弔詭,自己的家不好?還是你是一個沒有家的人?這在我的創作中被發展成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一個人為何要逃離家?找不到家嗎?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常在旅行的人來說,反而更在乎家。離家出走的人,其實是更渴望家。」湯皇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