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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站東側門的哨。雖是初夏,但風依舊很冷。喉嚨不爭氣地痛,咳嗽。持續和蚊子戰鬥,想著老套至極的問題:用掉的時間,剩下的時間,放假,身體,欲望及現實。像一再把玩你所僅有的,髒兮兮的玩具。光陰,真是你可敬的對手。
哨所內寫滿留言。挖苦一些不得人緣的兵,不值一提的部隊生活。一則留言開了頭,四周便蔓延開來各式眉批。彷彿加裝了自毀裝置的007手提箱,或是一端連結至魔鬼的自動回覆系統:641梯真情留言(真你老目)、今日破百紀念(我剩48小時,請問老兵你多老?)。偶爾穿插幾則杜撰的援交廣告,夜市賣藥般天花亂墜,很猛很好笑,又讓人暗自悲傷,覺得這大概是意淫最可憐的方式了。幾則手機號碼,就足夠讓大夥兒喜孜孜地杵在那兒陷入長考,而影片啪啪啪在腦中播將起來。
在哨所內一站兩小時,有時頭腦會清醒地如冬天早晨寫下的第一行字,但大多時候則是陷入精神不濟,胡亂想些事情,哼些不成調的歌曲,或患病般,看什麼都很可疑。哨所外,讓人朝思暮想的外面世界,再怎麼清冷寂寥,還是魔幻依舊。有時,站著站著,天漸漸亮了,對面早餐店拉起鐵門,老闆將新做好的火腿三明治乖乖排成一列,便真想卸下一身精壯得過分的防彈背心與S腰帶,衝進店裡點份火腿蛋土司外加中溫奶,坐下來好好吃頓早餐,把一疊報紙看完再走。
想起當兵前晝伏夜出的生活。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是早上四點半聽著鳥叫聲即將氾濫之際,才焦急地入睡。因此一直以來,早晨對我而言就像隧道上方那片永遠見不著的風景。日復一日,由一端疲憊地進入,再自另一端懶散地出來,其間漆黑一片。我甚至連一些簡單的夢境都記不住。
結束學校生活前一年,在台南租公寓。生活作息像是裝了一顆轉速越來越慢的馬達,無可救藥地陷入拖拍的境地。科學實驗發現:人在完全幽閉的空間中長時間生活,作息會漸次緩慢,睡眠時間將慢慢增長。於是自我幽閉,權充為「熬夜失眠賴床此等自我放棄」的技術性答案。混入咖啡館書店電影院,習慣陌生人群裡那與我無涉的又安慰又冷酷。一種偽裝得多麼入世的自我隔離。
大概是太久沒有過團體生活了。一進部隊,發現自己突然和近百人像積木一樣排成矩陣,用同一款鋼碗鋼筷,舉起相同角度的胳臂吃飯;或是,在每週一基本教練時,挺起同樣厚的胸膛,如工廠生產線上一列人偶,被班長細細修飾胸線、槍線、腳跟線。常會讓人不自覺痛惜起入伍前那段時光,可以騎著小綿羊在城市中亂闖,大半夜披著薄外套,夾著一雙拖鞋,去勝利路吃個蔥餅豆漿什麼的,再穿著樹影回去。那真是散漫又無賴的日子,彷彿有什麼取之不竭的東西可以無止境虛擲。原來那些是青春時代所預支的自由。而現在我在這一坪不到的哨所內跺步,假寐,對著牆上的留言訕訕地笑。像是透支之後,對自由的一點卑微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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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熱天,中午,站EF庫的哨。部隊去台中港支援,連上剩下四五隻鬼。家裡沒大人,而哨所又位於荒僻之地,一發呆竟有身在靜物畫中的錯覺。
像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遊戲,必須每兩個小時換人把自己關在刺絲之中,然後是一種被困住的無奈混雜著被流放的徹底暢快。於是我們開始認真研究樹的擺動,落葉的聚合,看貓看狗看鳥同時慎防蚊蟲叮咬。大小動物在四周窸窸窣窣,牠們是甜蜜的使者還是督導官?你發現許多人正透過詭異的路徑,成為一位自然觀察者。
偶爾,會不自主用手撫著刺絲,無賴到想計算多少力道才能劃破皮膚,想像某種舞台佈景被尖椎物刺穿的偉大場面。這裡太嚴整,太安全,需要傾斜和危險。
或是,在一些戰備留守的夜晚,車巡。沿著崎嶇路線,我們燃燒柴油前進。挾帶步槍通信機,及夜半時分特有的矇矓式清醒。每個哨點總是「狀況良好」,巡查簿上一排相同字跡。狀況太過良好,為何大家依舊想逃?哨口旁的「火種留置箱」被塗掉兩劃,成了「人種留置箱」。這裡太過離奇,卻又不夠神秘;太少抽象性,又奇異地缺乏實體。所以我們總是從天氣談起。然後是傾向於疲憊的身軀,被催討的記憶。你的故事,他的故事,所有光怪陸離的故事。而老兵講話總是太大聲,而太多人總是太新。破冬,破百,破三十,何時才是理直氣壯揶揄別人「還那麼新」的完美時刻?一批批的人,帶著精神耗弱的鹿般的鼻息就定位,然後時快時慢步入老化,書寫偉大的軍中倫理學。而在此集體政治生涯中,總有某些人,某些耗弱的鹿,會在一些時刻,被填進所謂擺濫裝死比老比喬的那一格。
意義趨於兩極。身體、欲望與心地,越來越堅固,但整個場景卻越是離奇。你汗流浹背地貼進萬花筒中,到處都是對稱的姿勢、腔調與幾何形。必須同時演好自己,及這齣科幻劇。「為何而戰?為誰而戰?」有時像是信仰,有時又像荒謬的質疑。
對內繳械,對外穿起防彈背心。在哨所內,嘗試全副武裝尋找詩意。擅改衛兵守則,重劃監視區域,而我確實在想像新的遊動路線。新路線中,有些哨點或許狀況不良:斑鳩太胖,笑話太輕,隊伍太整齊,晚餐太憂鬱。督導簿上一排字跡參差不齊,沒有押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