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April 2006

如何處理很多個矩形?──閱讀胡坤榮2006個展


胡坤榮花了不少時間談《紀元前》(2005)這件展覽中的新作。這幅作品應視為胡坤榮「非連續四方」系列的一個延續。在王嘉驥為本展所撰寫的評介文章中,曾以亞貝斯(Josef Albers, 1899-1994)的「對正方形的禮讚」(Homage to the Square)系列作為此系列的對照,談到:同樣是正方形,在亞貝斯那裡是基於嚴格的比例關係「方中置方」,創造出的靜態結構,但在胡坤榮那裡,則是用歪斜的矩形方框錯落於正方形畫布內,造成一種繁衍的、動態的效果(註1)。值得注意的是,相較於亞貝斯「方中置方」的精準嵌合,胡坤榮畫布中的方形,卻因為不規則的歪斜組合,造成了許多畸零的縫隙空間,這使它們更傾向於去暗示背景空間的存在。亞貝斯的正方形像是一個實體分割出來的,胡坤榮則像是在正方形的畫布中放進一些零件。論形式,兩種處理方式粗淺看來都不外是種塊面變化,對於這個位於基礎的正方形畫布,卻導向兩種完全不同的存在:前者偏向一個「可分割的實心物」,後者則近於一個「可置入的容器」。

「Albers只是畫框框,顏色貼緊顏色,不留底」,胡坤榮談到這個差異,「我這個空間有留底,所以塊面看起來是加進去的」。這個正方形的「容器」,對於胡坤榮來說如同一個運作的場域,一個「一開始什麼都沒有的」匱乏空間。除了在低限主義那裡,繪畫被視為「一個實存物、一件東西,而並非一群實存物及指涉物的模糊總合」(註2)之外,幾乎所有的畫布空間都難免含著「有待填入什麼」的潛質,而幾乎是不無例外地被視為一個容器,以致於這個判斷,似乎並不能使我們說出更多什麼特別的。但提及這個簡單事實,卻有助於我們去閱讀胡坤榮創作中的某些品質。

首先可以觀察到的是,被胡坤榮「放進」畫中的零件幾乎全是矩形色塊(扣掉部份以極微角度差異矩形所構成的「準三角形」,只有極少數是真正的三角形。此外,完全沒有圓形)。這些數量龐大的矩形,一部份是不同的灰色,一部份則具有彩度但色相各異,大多以不重疊、不接觸的方式,被安排在畫布中。不同的面積、不同的組合,使它們不論是作為一個整體遠觀,或僅僅聚焦於細節一部份一部份地看,都展現出明確的節奏性,它們確實與音樂息息相關(註3)。我們可以不太費力地在胡坤榮作品中,區分出每件作品所帶給我們的不同審美經驗,或沉靜或激昂,而這次展出的新作,在胡坤榮眼中「更為肅靜,同時限制性也更大。」但難以忽略的是:這些小零件似乎不僅僅是肆無忌憚地存在著,它們與畫布邊界的關係,不斷暗示出它們是如何「能」被放進這個空間之中。這個溢出「僅僅是一個簡單幾何形」的暗示,讓我們傾向於相信藝術家不只是在畫布中「放進了一些什麼……」,更細緻點的說法或許是:藝術家放進的無疑是一些「可放進的」。這個說法看似無效的畫蛇添足,什麼也沒說,但去閱讀這些矩形所告訴我們的,確實不只是自明地存在(它們在這。),而是附帶去透露一種可行性(它們憑什麼在這?)。這種釐定有點像是去區分:同樣是在一個方形盤子上放東西,胡坤榮盤子上的東西暗自多了句腹語,說著:「這盤子有多大?(所以我能在這裡)」而可行性總是被給予的,據此,這些矩形向外指出了它們「憑什麼在這?」的條件——空間的邊界。

將畫布視為容器,但又不僅僅是放個東西,還要連帶回應這個邊界的狀態,一直是胡坤榮作品中那「多了一點什麼」的訊息。它反覆指陳著一個矩形畫布的界線,從而展示著繪畫作為一種有限可能的存在(註4)。這些可能性完全是二度空間的,元素與元素間的關係,對胡坤榮來說,就是空間結構的問題。但值得提及的是,這些考量不是全然預設的。胡坤榮認為他的繪畫近於下棋,總是歷時過程中對於某種局勢的處理;但顯然,相較於總是斤斤計較於每一手棋,胡坤榮放入更多的直覺在裡面,每件作品在發生之前都沒有草稿,「這不只是在操作一個概念上的結構,很多作品我一開始並不思考,而是一直下,下到大概70%、80%左右,我才開始讀結構,開始去控制」。他帶我到《巴哈的鋼琴》(2005)前,告訴我右邊那幅最上方破碎的小塊面,如何在整件作品接近完成的最後時刻,「破這個局」。

胡坤榮繼續用話語去復甦作品背後的歷時性,「做畫的時候,我會大概先想說:好,就大概這個系統。然後就開始下。但我讀畫讀得很嚴謹,我可能會讓它看來很吵也不一定,但一直操作下去,我會把它弄成一種很靜態的狀態。」他認為這種「曖昧的靜態」是他作品中慣見的品質。「這是我後來看到的,而不是我設定的。」胡坤榮強調。由於總是「後來才看到」,讓這些作品一如王嘉驥所描述的「既是畫面的空間過程,也是時間書寫的痕跡」(註5),但不可否認的,若非透過藝術家現身說法,這些直覺性、歷時性所架構起來的作品身世,終究只能安穩地被繪畫表面所遮掩。毫無手操作痕跡的硬邊幾何,確實是不留線索的,或許,這種「無時間感的屏障」構成了真正的靜態,它同樣包裹著胡坤榮創作底蘊中那些對於自然的抒情觀照。而如今我們奇異地用言談、描述與轉述去靠近它,並經過某種認識上的延遲,接著「後來才能看到」。


[註釋]
註1:王嘉驥,〈幾何形色的即興曲——關於胡坤榮的繪畫〉,《2006胡坤榮》,台北:大趨勢畫廊,2006,頁2-9。
註2:Donald Judd, “Specific Objects,” Arts Yearbook, New York, 1965, pp. 74-82, in Art in Theory 1900-1990: An Anthology of Changing Ideals, edited by Charles Harrison, Paul Wood, UK: Blackwell Press, 1999, p. 810.
註3:一如胡坤榮繪畫中不乏與古典音樂相關的命題,他亦自述他在畫布中置入、安排與調整色塊的過程如同在「下音符」。
註4:對胡坤榮來說,繪畫本身的限制性及它所帶來的挑戰,反倒是他謹守於繪畫的主要理由。這個限制不只是基於二度空間的四方畫布,同時也是繪畫語言業已成為歷史的多樣性。問他為何一直做繪畫?「因為繪畫很難」,胡坤榮說,「從近100年來,所有的語言與概念幾乎都已完成。繪畫大家都懂,但你要去突破他就變得更加困難」。
註5:同註1。

[圖]
胡坤榮《洛可可變奏》.壓克力、畫布.215x557cm.2005。

(本文刊載於《今藝術》,163期,2006.04)